“你喝酒了?”风离雪正低着头收拾碗筷,看见段平凉一身酒气地回来,手中动作顿了顿,头却不曾一抬。
她原是做好了一桌饭菜等着他的,可眼见天色愈来愈晚,她等到饭菜都凉透,也未等来他的身影。这几****总是这般来与她怄气,她并不自知在哪里又惹到了这位爷,想来他也已在外头吃过,只有把冰凉的饭菜都收拾了。
他罕见地没有浪荡地笑也没有轻佻地说话,径自往内室走。她终于抬眸看了一眼,却只看到飘荡不已的门帘。
段平凉回到房中,倒头便睡。也许他还是可以去争去抢的,也许他如果豁出一辈子也不见得就敌不过那个小牛鼻子的,也许终有一天他是会让她的眼里只能看见他一个的……可是不是现在。现在他喝醉了,他不愿去想未来那么虚无缥缈的事情,他只知道现在的自己很狼狈很难受……很伤心。
可是他偏不要她看见。她凭什么?
所以他只好来睡觉。
房间外,少女几度抬手想敲门,却又几度放了回去。
如果这时他能清醒些许,那么他睁眼就能看见那个犹疑的影子,明明是想靠近,却总不自禁抽离。如果这时他能清醒些许,那么以他的果决一定会立刻推门而出,抱她,吻她,再也不容她回身离去。如果这时他能清醒些许,那么他对着那门外的瘦削人影一定就能懂得,他现在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她也正在悄然变化。
如是而已。
可惜他已经决意闭上眼,虽然睡不着但绝不让自己再清醒。而她在露凉风冷的庭院中站了许久,终于还是回身,离去。
第二天,宿醉的段平凉起身竟比风离雪还早。当风离雪做好早饭去他房间敲门时,才发现他已出门摆摊去了。然后他又是消失一整天,半夜踏月而回。
风离雪不记得自己倒掉了多少冷饭,不记得自己白煮了多少米,她只是想,如果他生气,那气也总有一天会消的,所以她每一餐都把这饭菜做好,这样无论他是何时消气了,都可以吃到热腾腾的饭菜。
只是,她没能等到他消气的时候。
三月三,洛城杨柳正媚。风离雪看日头不错,便把床单、被单、衣物都洗了,在前院里悬了两根麻绳,将衣服晾上去。
“阿雪。”
陈子逝走进这个庭院时,看到淡蓝色的布料随风飘摆,布料后的人动作明显地一僵,然后,就凝作了一个淡蓝的影子。
他走过去,看见她怔怔地站着,再次轻唤:“阿雪。”
她缓缓转过身来,缓缓道:“陈哥哥。”话音干涩而虚无,好像被风干的梦境,被蒸发的泪。
“阿雪,你……”他迈前一步,似想靠近却终是没有,低低地,目含隐痛,“你跟我走,好不好?”
她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你说什么?”
“你跟我走吧,阿雪!”他的声音明明伤沉悲哀,于她却好似一种蛊惑,轻悠悠地勾着她的魂魄脱离了躯壳,“我带你走……只有我们俩……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她忽然退后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刚才说什么?他要带她走?带她私奔?他不要他的妻儿了?不要他的家族了?不要他的师门声名了?她的陈哥哥,向来是沉稳冷静理智安闲的陈哥哥,从来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陈哥哥,他身上的背负那么多、那么重,他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他……他是不是在说,他爱她?
“阿雪!”看到她退避的表情,他的心又狠狠一抽。嘴角渗下一行血,他举袖擦掉,耐心地笑了笑,任谁也看不出他那笑容里的几多萧瑟,“阿雪,我的时日不多了……”
她怀中的衣篮掉在了地上。
“你是不是一直怨恨我……”他笑得很难过,“怨恨我什么都不肯与你说?阿雪……我原以为只苦我一个人,就可以让你置身事外……可是我办不到了,阿雪。”他两手一摊,空空如也,一径荒芜,“阿雪,你的陈哥哥……并没有那么强大啊。”
“所以现在我把一切都道与你知,好么?你应该已知道了,我一直被我的家人所操纵……”他痛苦得闭上双眼,好像目之所及都已变成了往事不堪回首的荒莽,“我的岳父给我下了毒药……我不知那是什么,只知道我必须听他的话,才能每个月都吃得到他给的解药,不然就会发疯,就会流血,就会变得不是我……阿雪,我受够了,我宁愿去死……你跟我走,好不好?”
“可是……”她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若如此,那你的毒怎么办?”
他凝注着她的眼睛,似乎因她话语里的关切而微微振作了几分,眸光都亮了一些,如同烛光返照,“我不想,死在看不见你的地方。”
“不要再说了!”她突然奔过来扑入了他的怀中,将头深埋在他胸膛,话音闷闷的,“我跟你走……”
多么聪明的她,却宁愿再相信他一次。
他依然是主她的神。
如果她连这世上唯一的信仰都抛却,那她又该何以为继?
站在门边看她收拾东西,陈子逝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你……这几个月来,都跟段公子一起住?”
她怔了怔,继而面无表情,“是啊。”
“他……你们……”陈子逝犹疑,不知如何措辞,目光中闪烁着隐痛。“我去前院等你吧。”他又道,转身即去。
风离雪支起身子,呆呆看向门外。她似乎是这才想到该向段平凉辞行。可是陈哥哥看上去很急,想来他私自出逃,也不能在洛阳逗留太久。不知她这样不辞而别,段平凉会怎么想?也许,他根本什么都不会想吧?他在乎吗?这世上,会有令他在乎的人事吗?
她不知道啊……陈哥哥变了,段平凉也变了,都变得让她看不懂了。
其实这个世上,谁又能真的懂得了谁呢?
“花流莺!”
段平凉一大清早就来到李大娘的裁缝铺,咋咋呼呼地直向后院去。
楚歌在房里,很无奈地转过头,对花流莺道:“这么多天,段公子来回跑的,这算怎么回事?”
花流莺嫣然一笑,“对于一个被女人伤了的男人,最好的药就是另一个女人。”
不管怎么样,他需要一个人在他身边,陪着他,听他说那些乱七八糟的纠缠,那些烟云变灭的情事,那些根本不知道是从何开始、却突然间就扎根在记忆里的东西。
花流莺懒懒地甩着绣帕走出来,一挑眉,凉凉地道:“段公子三天两头来找奴家,却不要被家里人知道了才好。”
段平凉哈哈一笑,在院中石桌旁坐下,“拿酒来。”
“没了。”花流莺双手抱胸,蔑如地扫他一眼。
段平凉一怔,倒确实没想到过酒是会喝完的。“那,”他很认真地道,“那就再买一坛来啊。”
花流莺被他的表情逗乐了,她不答话,坐到他对面来,看着他。他很无辜地与她对视,那眼神像一个被遗弃了却又不自知自己已被遗弃的孩子,让她的心底一丝丝泛出微苦,浸得心疼。
“风离雪根本还是个小孩。”花流莺第一次用这么郑重的语气跟他说话,像个谆谆长者,“你既然选择了她,就应该知道,自己也同时选择了等待她长大。”
他的表情却更加迷惑,深邃若星的眼眸漂亮地闪烁着蒙昧的光,他没有听懂,也可能,他根本就不想听懂。“乖莺儿,今天我们不讲道理好不好?”他像在撒娇耍赖,“今天我们只喝酒,只喝酒好不好?”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男人,沉默地,优雅地,心有余响,口不出声。就像这十二年来她一直在做的一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她知道,他之所以一直没有离开她,就是因为她是如此地省事。她从来不要求他的驻留,她从来不哭不闹不惹麻烦。所以……她必须继续这样沉默而优雅地看着他,她也只能这样,沉默而优雅地看着他。
李大娘捧着一件新衣走了过来——这些天来她已经知道这几位不速之客互相认识,对段平凉的频繁来访也不再大惊小怪。“段公子,您要的衣裳,我给做好了!”
段平凉一侧首,眸光刹时一亮。
白衣如雪,衣袂与衣角绣有天青色梅花,蕊作深红,如心头血,心上痣。轻绸微扬,仿佛拦了浮生的目光,看不清彼岸此岸,幻生幻灭。
他突然站起身,拿过衣裳便往外走,对后面甩了一句:“回头付钱。”便走了。
花流莺看着他的背影,那么义无反顾地消失在院门口,她已经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肩上忽微沉,她转过头,楚歌的手搭在她肩上,忽然便让她浮梗飘萍般的心落到了实处,前所未有的安定。
安定,真的可以吗?她闭上眼不让自己再想。
不可以……她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