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段平凉抱着新衣奔回小院,呼喊声惊动了院中桂树上一只喜鹊,“扑棱棱”振翅声中,几片被风摧落的碧桃花瓣掉到他脚边。
满院子的淡蓝,随风飘来荡去。今天的风好大啊……是不是马上要下雨了呢?他想着,脸上缓缓地有了笑容。他放慢了脚步,不断掀过一层又一层晾晒的衣服和床单,唤着:“阿雪?”声音也放轻了些许。
他想,阿雪看到这件新衣,会做何反应呢?会不会又像上次他送她墨玉玦时一样,恐惧到落荒而逃?可是他就是想送她。他想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冷待她轻看她,不是所有人都不理睬她不关心她的。他想让她知道,虽然她的偏见根深蒂固,但他还是愿意去尝试,虽然他已经有足足十二年没有认真爱过什么人,但他还是愿意去尝试啊。
院子安静得骇人。他走过厅堂,走到后厢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阿雪从来都是在家里等着他的,从来不会出去乱跑的,她如果是去采药去赶集了怎么可能不跟他说一声呢?啊,他都忘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他走入阿雪的房间,被褥叠得方方正正,桌上的书也收好了摆成整齐的一摞。他皱了皱眉,打开了柜子——里面的衣物都不见了。
一张纸条轻飘飘地从柜门的缝隙里跌落下来,似乎是不小心遗落的。
泛黄的纸古旧而布满深深的皱褶,上面的字迹娟秀清拔——
“争如当初不相识。”
这不是阿雪的字。她写不出这么好看的字。
在阿雪离去的这一天,看到这七个决绝的字,段平凉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么地无稽。
可是,这七个字,是多么地应景啊。
他突然失却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怔怔然看着自己捧着的雪白衣衫,像是看着一个缘木求鱼的笑话。
她是自己走的,她不是被劫持的。她很好,她甚至连只言片语也不愿给他留下。
屋外噼噼啪啪的雨声响起,渐而愈来愈大,一颗颗打在窗纸上,像一颗颗绝望的流星。他转头看着那孤立无能的窗,呆呆地,放任自己的心空白了半晌,忽然站起来,扔开新衣,走到院子里去——收衣裳。
大雨瓢泼而下,湿透他寥寥青衫与墨发。他在雨中行走,将麻绳上的衣裳一件件扯下来,胡乱扔进衣篮子里,脚步踉跄。终于快要收完了,他脚下一趔趄,跌倒在地。
仰首见茫茫雨幕,笼得天地皆无,何处是归途?
“段平凉!”却是花流莺在找他,随即,她和楚歌便出现在院门口,楚歌为她撑着伞。“段平凉,小十三不见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她焦急询问,眼中都涌出了泪水。
楚歌轻拉了下她的衣袖,她这时才发现段平凉正狼狈地坐在地上,什么都不说,呆呆地抬首看着这片雨。
“段——段郎?”似乎有那么一瞬,她在段平凉破碎地闪着雨光的眼眸里看到了和她此时相似的凄惶。她小心翼翼地走上些,灵犀顿悟,“你——是不是——风姑娘走了?”
“你滚!”段平凉突然随手抓起一把泥土往她身上扔去。
楚歌连忙搂着她腰一转身,避开了那把污泥,怒目对他道:“你疯了?”
段平凉看也不看他,站起身来,往屋内走去。
花流莺向前一步,走入雨中,雨水刹那就冲刷掉了泪的痕迹。
所以,她永远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是么?
大雨未落,不知春之将尽。清泪未下,不知情之将终。
雨声里,段平凉站在窗后,看楚歌为花流莺撑着伞,两人静默离去。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认真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然而脑海中所能浮现的却永远只是那一双深若渊海的眼,偶尔带着一点幽怨,偶尔却又化灭干净,仿佛那一切痴缠只是他自己自作多情一场幻梦。
忽然,窗外被大雨泼湿的平地上,一件物事牢牢吸引了他的目光。
片刻后,他将这支梅花簪捧在手心,缓缓地笑了,然而笑意,却是冰结在眼底。
这不是阿雪掉落的,阿雪那十七根木簪的样式他都一一记得;这也不是神秘人乱撒的毒簪,因为它没有毒;而他想起,阿雪曾经提过,母亲曾经有十八支梅花簪,后来丢了一支……
他的眸光刹时犀利。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啊。
李大娘最近真是无比闹心。自从那个一身红衣脂粉气的女人住进了她的小院,各路闹心事就没有消停过。甚至今日,她一个洛阳城里好端端的妇道人家,家里却坐着一位明显来路不正的老女人。
“妈妈若是想我了,叫个奴才来找我便是,何必亲自来呢。”花流莺挑起玉指,拈着茶杯盖轻轻地吹着气,话虽客气,语气却无任何波动。
楚歌抱剑站在她身侧,剑眉冷冽,目光毫不客气地射向那个老女人。
而李大娘早就无奈地走开了。
牡丹坊的鸨母翘着兰花指,皮笑肉不笑,“花姑娘人在洛阳却也不来跟妈妈报一声,真是叫妈妈好是伤心啊。花姑娘丢下一个烂摊子就潇潇洒洒地随情郎走了,这可让妈妈如何收拾呢?”
花流莺脸庞上笑容渐隐,容色一分一寸地冷了下来。然而沉默许久,她却是对楚歌开口:“楚公子,小十三找到了么?”
楚歌皱眉,“自然还未,你知道的。”
“你快去找找吧,别因为我这儿扯些闲话就误了正事。”花流莺抬眼向他一笑。
楚歌一怔——这一笑……这一笑里,一定是有些别的意味的,可他为何却不能品出来?这一笑一定不是幸福愉悦,但它到底是什么呢?他顿了顿,终是说:“好。”提剑离去。
楚歌一走,花流莺当即把茶杯重重磕在桌上,“小十三是不是你们抱走的?”
鸨母一撅嘴,“我可没抱走他。我只是杀了他,埋在牡丹坊后院里,也许你想去看看?”
斗室之中的空气瞬间凝固!
花流莺猛地直视着她,那目光如剑气,生生将房中万物都化为冰雪!
然而……然而缓缓地,那目光里,也渗出了血的悲伤。
摆脱不掉的,终归如跗骨之蛆,永不会退散。
她是何其愚蠢的,竟然以为若能从痛苦中拔节而出,就能洗净过往的淤泥。
可是能从痛苦中拔节而出的,唯有更深的痛苦,不是么?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过去竟一叶障目不肯明白。
“你们,到底想怎样?”她终于拼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语气也复归如常,罔顾自己心中那破碎一地的声音。
“老爷想你得紧,想求着你回去呢。”鸨母依旧是笑得清甜。
“好。”花流莺回答得毫不犹豫,“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鸨母也很干脆。做生意的人少有优柔寡断的。
“不要让楚公子牵涉进来……他还是个孩子。”花流莺静静地凝注着茶杯,静静地道,“只要答应我这一件事,这一生一世,我都为老爷当牛做马,永不反悔。”
鸨母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好像花流莺这话是她从未见过的幽默,笑得前仰后合,“哈哈,你该不会——哈哈,该不会爱上他了吧?哎哟我的花姑娘呀,哈哈哈……”
“我这一生,怎么还可能爱上谁,妈妈也忒爱说笑了。”花流莺无视对方嘲弄,淡淡道,“只是我还想再问,小十三到底有什么错,你们要如此狠心?”
“他当然没有错。”鸨母的笑声止了,话里竟然也缓缓浮出苍凉,“但世上本就并非所有死人都有错。”
一锭银子哐啷一声被扔在桌上,还在李大娘眼前旋了几旋。
“那个,我把我家姑娘带走了。”浓妆艳抹的老鸨母对她幽幽地笑,“要是楚公子回来,你就这么告诉他便是。”
李大娘转脸去看老女人身后静默的红衣女郎。后者没有抬眼,温顺地跟从着妈妈,长长的眼睫下藏了些什么情绪谁也看不清楚。但她的脸色苍白。
李大娘默默地收了银子,默默地看两个女人离开。
从洛阳一路往南,风离雪没有笑,陈子逝也没有笑。
当然,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不笑。
这世上有些事情,本就没有道理好讲,你爱上谁,你放弃谁,你纵愿讲,有谁来听?
眼看着这春天,就要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