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跑那么快干嘛——”老七从河水中探头出来,却突然愣住——
他看到一只巨大的铁笼子,段平凉在笼子里怒骂笼外的人,而笼外的人就是郁欢的那个漂亮侄女——
他顺着段平凉的目光看向郁轻尘,忍不住心头一咯噔。
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冷酷的眼神。
冷酷得好像……好像郁欢当年离去的时候。
“来得正好。”郁轻尘轻轻地笑了,忽走到崖畔扬声道:“姑姑,你可看够了没有?”
老七一愣,也随之往下看,才发现这悬崖之下竟然就是那片种满白羽凌霜的山谷,而郁欢的小木楼,自然就在他们脚下的崖壁上。
但闻一声轻哼,一个身影飘飘然飞落在崖上,眉目优雅,紫裙映月,正是郁欢。
老七笑了,“欢儿,你既然来了,咱们也就好商量。你要怎样才肯放了我儿子儿媳——哎哎哎,女孩子不要这么粗鲁!”谈笑之间,他已制住郁轻尘挥来的一掌,犹自呶呶不休。
郁轻尘面色铁青,听到“儿媳”二字时便已忍受不住,直接动手了。郁欢缓缓走上前几步,缓缓地道:“七郎的功夫似乎还没有落下。”
老七笑道:“比之当年,确是不如了!”
郁欢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这一次,他似乎不敢与她对视。天边渐渐地露出了鱼肚白,晨风萧疏扫过荒凉断崖,郁欢的眸光静而深,似一潭幽幽的水。“七郎一定要这样一直拉着我侄女的手么?”她冷静地道。
老七一怔,立刻丢下郁轻尘的手,双手高举道:“天地良心,我是好人!”
郁轻尘一得脱身,立刻闪身欺近昏迷的风离雪,一把匕首径自搁上了风离雪的咽喉。“你再动一下,就没有儿媳妇了!”
老七睁大双眼,“你……你也太狡猾……”
但见那匕首正是名驰天下的秋水匕,水波摇曳的刀身如美人惊鸿一瞥,如果饮血,那定有无限风情荡漾开去。风离雪受此震动,悠悠醒转,眼前却犹是一片模糊。她微微张了张唇,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何事,已首先感受到颈间的冰凉。
“你嫁给我吧。”
忽然,一个平平淡淡的声音,平平淡淡地响起,在这静默的悬崖上,在这寂寥的黎明时。
声音来自他们的身后。段平凉斜倚着铁笼的栏杆,青衫湿透,长发犹带着水渍,但表情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淡眸安然地看着郁轻尘。
他好像永远都这么潇洒。
就好像片刻之前,在寒衣教的地牢里,他那脆弱的执念都是虚假云烟。
郁欢呆住。
老七呆住。
郁轻尘呆住。
只有风离雪,动了动眼睫,想坐起却不能,双手摸索着低低唤了声:“段平凉?是你吗?”
段平凉全身一震,眸中的星芒霎地破碎了,却依旧不去看她。
郁轻尘反应过来了。
她咬住嘴唇:“我只骗过你一次,你却已经骗我两次了。这是第三次吗?”
“你敢赌吗?”段平凉温柔地笑了。
郁轻尘犹豫了。
他这孤注一掷的一问,竟让她失措。
嫁给他?
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前景。她一时不太能适应,然而这前景却自在诱惑着她,像一幅太平盛世的卷轴,招引着她走进画里去。她看着他的眼睛。
她最大的错误就是,此刻她竟然看着他的眼睛。她明明知道,自己会坠落下去的。
就是这一犹豫。
老七等的就是这一犹豫。
他左手狠命将风离雪往自己身后一拉,右手将郁轻尘手腕一折,“哐当”一声,匕首脱手掉落。郁欢见状大惊,立刻上前抢攻,老七将郁轻尘推开,便来与郁欢拆招。
一招一式,都是三十年前旧模样。
郁欢冷笑道:“原来七郎长进得并不多。”
老七不答话。
但他手下加力了。
招是旧招,一转身一拂袖间,仿佛还是当年互相喂招时那缱绻流连的眉眼。人亦旧人,那令她眷恋毕生的容颜依旧冷定如山,剑眉星目,长鬓薄唇,永不潦倒,永不败落。
这匆匆流过的三十年,莫非都不过黄粱一梦,当两人醒来时,还可见尚未散尽的炊烟?
然而,情,已非旧情。
人生路千回百转,有的人还没有变,有的人,却已经变了太多了。
四十招如流水而过,心怀滞念的郁欢终究拼不过她的七郎,终于,老七凝神一掌,将她震落悬崖!
郁欢睁大秀目,死死地望着他。
她完全不能相信,老七竟要置她于死地。
所以,她留给老七最后的目光,就是这样的惊诧而绝望。
紫色裙袂翻飞如乱舞的紫蝶,哗啦啦跌落山崖去。那么美的紫裙,就像最初的最初,大雪漫天漫地,他眼中唯一所见的那样。
“欢儿……”老七喃喃,“这是还给你的。”
郁轻尘亦大惊,奔到崖边张望,只见郁欢的身体被白羽凌霜花丛托住,衣发凌乱,生死不明,如一只断翅坠落的紫蝴蝶。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她竟感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死了啊……终于死了呢。
那么祭傩大典,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呢?
养育自己二十几年的姑姑惨死如此,郁轻尘心里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样,轻飘飘的,像抓不住的流云。
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她回身瞪了老七一眼,再也不看段平凉,径自离去了。
他们这才看到,原来悬崖边还有一条荒草掩埋的小路,可以直通到山下去。
老七挠了挠脑袋,绕着笼子走了好十几圈,却怎么也不得要领。段平凉却仍然是潇洒地倚着栏杆,道:“老叫化你这么蠢,当然不知道怎么打开它,对不对?”
老七双眼一睁,“难道你知道?”
段平凉道:“我才不想出去。”
老七傻了,“你说什么?”
段平凉道:“我夫人自然会来带我出去的,要你干着什么急。”
老七张口结舌,“你你你……你真的要娶她?”
段平凉悠悠地看了一眼后方的阿雪,又悠悠地收回了目光,“你只管把阿雪带走,越远越好,我夫人发起脾气来,我可不会帮你们了。”
老七看了他许久。这个孩子,明明是自己带大的,可是自己却好像从来没有懂过他。他这是要以身做饵,护阿雪平安远离险地么?为何不能明说,而一定要用这种伤人的方式呢?人生那么长,为什么他却好像已经历遍红尘,那么淡定,而那么疲倦?
老七终于只是叹了口气。
他去扶起了风离雪,关切地问:“阿雪,你好些没?能走吗?”
风离雪皱了皱眉,目光渐渐凝聚起来,“是老七么?我刚才听见段公子——”
“我在这里。”段平凉忙道,“你听老七的,跟他走。”
风离雪静了静,渐渐抬起头,望向他。晨光如片羽,他懒懒散散立在这黎明的高崖上,刻下一痕清澈如梨花白的剪影,长袖带风,呼啸如在梦中。
她稍稍抬起袖子挡住眼,好像被那微漠的晨光刺了一下。
他要娶郁轻尘?
她知道这二人苦苦痴缠十二年,起初是郁轻尘无心,后来又是段平凉无意,到现在却能成眷属,倒也是……难得了吧。
说不惊讶是假话,自从她认识段平凉起,她就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他也是会离开的。
他总是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吵吵闹闹不是么?他总是在自己最需要救助的时候及时出现不是么?他还……吻了她,不是么?
然,他却并不是她的。
她以前不曾发现这个事实,而今忽然发现了,才会陡觉惊心。
原来……自己是这么自私的呢。
可是她原本已经放弃了啊。
在水牢里,虫蛇啮身,遍体鳞伤,她原本已经放弃了所有希望,只觉人生的本意就是幽独。但却偏偏听见了那一声唤,天昏地暗里段平凉唤的那一声“阿雪”,让她仿佛一个激灵看到了火光,足以令她奋不顾身的火光,可惜……却似乎只是幻觉。
天亮了,而她的世界,仍将永远地黑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