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归山故人崖上,一座小小茅屋,环绕田园菜圃,清平可喜的农家模样。小院里晒了几味药材,八九雏鸡四处乱走,一只猫儿懒懒地趴在门槛上。
和风轻拂,一个粗布短打、束发挽袖的青年,一手拿着渔网钓竿,一手提着一桶活蹦乱跳的鲜鱼,笑着走了进来。虽是打渔归来,却丝毫不见慌乱,额间连一点汗迹也无,衣角翩然仿如凌风青竹。
那门边的猫儿见到他便亲昵地叫唤一声,他一笑,扔了条小鱼给它,足下更大步往房里走。
“回来了?”房中窗前的人停止了织布的动作,微侧首看向他,始终淡淡的眸子里似乎也有了一抹笑意。
见她织布的姿态,陈子逝却怔了一怔。恰在这时,苍冥子也踏入房中:“哟,今日收获不少,可以做一顿全鱼宴了!”
“那还得看阿雪高兴。”陈子逝回过神来,笑睨窗前少女。阿雪善烹饪、善缝补、善医药,凡是生活所需的活计,她都懂上一些。当年风夫人体弱,只能做些织补,空蒙山下的家,几乎全是靠阿雪一人独力支撑起来。
风离雪不接话,提过他手中水桶便去了后院。苍冥子望着她背影,忽然道:“陈公子,你可喜欢阿雪?”
这话问得突兀,但这满头白发的方外老人却格外认真。陈子逝微一失神,口中道:“我已答应娶她为妻。”
“我是问,你可喜欢她?”苍冥子仍道,一双看穿世事的眼轻飘飘着落在陈子逝身上。
陈子逝赧然一笑,“那自然是喜欢的。”
苍冥子凝注他半晌,目光渐渐缓和,终而叹了口气,“阿雪这丫头与她娘当年一样死倔,却是比她娘更能忍。忍得太多太久,未免便错过了也不会开口。”
“说来,师伯也是我二人共同的长辈,”陈子逝冲口道,“可否为我二人证婚?”
苍冥子一愣。
一声钝响,陈子逝望向后院门口,见风离雪倚着门,也正静静地朝他望来。刚才的响声正是她的跛足不知轻重地落在了地上。
他连忙赶上前,“疼到了么?”伸手扶住她。
她没有躲开。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心地压在了他臂弯上。
走到桌边,陈子逝扶她坐下,她却招来那只猫儿,若不经意地低头逗弄着,并不说话。陈子逝看着她侧脸,窗外朦胧的暮色映下来,几缕发丝随眼睫轻轻颤动,苍白的嘴唇抿得死紧。
那一刹他心情大好。
经历了那么多周折那么多坎坷,最后发现,还是要把她揣在身边最好。没有人能比他更懂得照顾她,不是么?
苍冥子的隐居之所甚是宽敞,此次供二人避居,特辟出了后院两间厢房,苍冥子住在前院东厢。苍冥子未老先衰,酉时便早早歇下了,一时断崖寂静,唯有后院两处灯火,幽微明灭。
今夜月华如练,不知几人无寐?
当陈子逝夜来漫步出房,仰首望见明月皎皎,不知为何,心头便轻悠悠飘过这么一句,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青衫男子的戏谑。
那个男人,或许是真的爱上阿雪了吧?
侧头望向另一间房,烛火在窗纸上扑映出少女削瘦的侧影,她低着头似在缝补什么,长发披落下来,微露出纤细的颈项。
这夜色静美,他竟不敢惊动。
风离雪毕竟习武,听闻外间动静也停下了手边活计,执起烛台走了出来,倦倦倚门,低声唤道:“陈……陈哥哥。”
但见她只随意披了件浅灰衣裳,烛火扑闪间,脸上破天荒浮现几分嫣红。
陈子逝轻轻咳嗽几声,刚才竟未发现这气氛如此悱恻。“阿雪,”他没话找话,“我见你房间亮着,还在忙什么呢?”
风离雪如蒙大赦,立刻进房间去,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件衣裳,脸上红晕也消失了。她摸了摸衣上的纹理,双手捧给他,“这是我做给你的……”
他接过那长衣,便径自披上了身。月白的衣衫,袖口襟边密密地缝了几枝青竹,衬得人如玉树,俊逸风流。
这就是她的陈哥哥啊。
她看着他,他依旧是那么美好的样子,好像从她三岁认识他的时候起,他就一直这么美好。
这就是她匆匆一生始终在追逐的男人啊。
可是看到他终于穿上自己亲手缝制的衣裳,心里却好似突然塌陷了一块,空空的,还有呼啸的风在胡乱窜动,似乎在提醒她……这是不对的。
这是不对的。
真是孩子气啊。
“阿雪。”陈子逝轻轻抚摩着精致的袖口,“我今日收到了前山师父那边传来的信。”
风离雪微怔。她与苍凡子实则颇多过节,但彼毕竟是陈哥哥的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尽管,尽管陈哥哥已然连父亲也不认……
“阿雪。”陈子逝抬起手,仿佛想碰一碰她苍白的脸颊,却又嫌唐突似地收回了手,“你是天涯第一剑的女儿,原本是武林至尊的地位,却要嫁给我做二妻……”目光渐转低沉,“委屈你了。”
风离雪却很平静,“信上说了什么?”
陈子逝静了半晌,终是缓缓地道,“没什么。”
她抬眸,见他眼神如渊,不是她所能探知。她本就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此时更失去了耐心,不知为何胸腔中涌动一股浊气,转身便要往回走。
陈子逝洒然一笑,忽伸臂揽她入怀。她一时惊住,手脚竟不能动弹。他温柔地揉着她的发,细细嗅着那似有若无的白梅香,眼前飘过一个淡淡的影子,却终是远了,远了……
“蘅儿……”
一声极淡、极轻、叹息般的低吟,幽然如隔世,却是携着千万载的绝望扎进人心底。陈子逝闭上了眼,薄唇微微颤抖地吻上怀中人的长发。
他曾经拥有一切……他曾经有威震武林的家族,正道高名的师门,温柔可人的妻儿,而现在,他只剩了怀中这个虚影般的女人。
心口剧毒又开始作痛,一丝丝牵扯着,他吻得辗转,她的长发如云如雾,而他眼睫轻颤如困在雾中的断翅的蝶,犹在不肯回头地挣扎着。
“我们,只能相依为命了……”
风离雪并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她只听见他的心跳得厉害。
“这一次,你再不能拒绝我……”
苍冥子静静看着床上毒发挣扎的男人,手中缓慢地调着一碗药羹。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阿雪?”白发微动,苍冥子问,话音无悲喜、亦无波澜。
陈子逝痉挛的双手攥紧了衣领,拼命拉着自己不致撞墙,口中气若游丝:“告诉她……也没用……”
“没用?”苍冥子走过去,扶起他的头,一勺一勺喂他喝药,“你让她做寡妇,还不告诉她为什么?”话里透着隐隐的寒意。
陈子逝抬头,“师伯——前辈在上,我岂是那样的人?”他一边喝药一边咳嗽,竟咳出几缕血丝,渗进了药碗里,“我过去便与阿雪说过我身中奇毒,但那时候,我只是为了将她诓骗去寒衣教,说真话办假事。”眼睑微垂,有些伤沉,“现在再与她提,她恐不会再信我。”
苍冥子寡味地笑了笑,看他喝完药,却不走开,只是道:“你也是见过风夫人的?”
陈子逝面容一敛,“是,晚辈有幸……”
“阿雪恋你日深,此番终于得偿所愿嫁你为妻,我也感到欣慰。”苍冥子截断他的话,神色冷冷,令他一怔,“可是,我却看不透你……你明明不喜欢阿雪,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
陈子逝露出震骇的苦笑,“我并非不喜欢她——”
苍冥子忽然叹了口气,“你该知道,我也说过,阿雪与风夫人并不十分相像。”
“哐啷”一声,药碗打翻。
陈子逝嘴唇苍白,犹带着方才咳出的血痕,怔怔然看着虚空。
虚空里,仿佛有一人端坐窗前,颊边烧伤恰似一朵艳绝的红梅。她回眸,一个浅笑,便倾了一世的芳华。
他闭了闭眼,竟感觉到汹涌的泪意,他顿时懦弱地慌张起来,拼命要将那经年的泪水吞咽回去,也不管它是多么苦涩多么无望。
苍冥子轻轻叹息一声,袖手离去。白发苍颜,徒留下背影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