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
夏夜微热,山野里不时拂过撩人的轻风。冷泉亭畔水声簌簌,幽暗中透出几分凉意,清泉之上粼粼的光亮,如梦一样。
一盏娇娆的花灯,娉娉婷婷穿行草间,终行到这小亭中。黑暗里视物艰难,她掩唇轻笑,略将手中花灯提高一些,便见到等候的少年那英气勃勃而焦灼难耐的脸。
“莺儿!”见来人竟真的是她,楚歌便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上前便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莺儿……”用力将她揉进怀抱,贪婪地呼吸着她发上的媚香,他喉间发出一声几近痛苦的呻/吟。
她无声一笑,花灯飘然落在了地上。
“莺儿,这几日来,我一直在认真考虑着……”他低声说,她欲抬头,他却偏将她按住,“你跟我走吧。”
你跟我走吧。
真是一句极美好的誓言。
如果她再年轻个七八岁……兴许她就信了。
可是她已经不再年轻。她已经不再相信两手空空的承诺和自言自语的爱情了。
走,又能走去哪儿呢?
她幽丽的容颜上浮出惨淡的笑,手抵在他的胸膛,终于是轻但坚决地将他推开了。她远开他几步站立,声音仍是柔婉,语意却已哀凉:“我此来,是为向你道别。”
道别?
他怔在当地,似乎有寒意一点点地在这夏夜的郊亭里侵入他手足。
她定定注视着他,双眸幽深如雾,似乎要将他的模样死死刻进心中。她轻声,一字字道:“你赶紧走吧,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待江湖风云起时,我怕我保不住你……”
剑眉紧蹙,他冷声道:“我现在就走,你跟我一起走!我来保护你!”
她忽而笑了,似乎真的觉得他这个提议很可笑。
“楚歌。”
这两字出口,很严肃。他一怔。她一向只是唤他“楚公子”,从未这般冷静又郑重地唤他正名。这两字出口,仿佛……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什么都不懂。”
她仍是笑着,笑容是入骨的柔媚,于夜色中渲染开迷丽的颜色。眼神却渐渐地黯淡了下去,宛如被抽走生命的蔷薇花,艳丽一刹,过后便只剩了凄悲。
你这个孩子,家学渊源,师出名门,锦衣玉食,前途远大……你何尝真能懂什么风尘中事呢?你说你爱我,可是……你何尝真能懂什么是爱呢?
看着她的绝望,楚歌几乎要疯了。为什么自己永远也不能看懂她的眼神?
“你知道归云山庄的庄主是谁么?你知道江湖盟背后操纵的人是谁么?你知道上个月陈观守去了哪里么?”她的语声渐渐急促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带我走?你只会害死你自己!”
楚歌的脸色阵白阵青,“你……你都知道?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悲哀地看着他,右手伸上前似乎想抚摸他脸颊,却忽然又缩了回去,“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归云山庄庄主在密谋一件大事,和风渊、雪涯二剑有关。陈观守的实力尚不足与归云山庄抗衡,却也想在这场大乱中分一杯羹。至于你父亲……我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但总之与陈观守并不是一路,两人并不如表面看来那般和谐。还有江湖盟……谁知道那个宋明前想怎样敲一笔呢……”说到后来,已如同自言自语。
楚歌听得愕然,一团迷糊间,皱眉问她:“你为何对我说这些?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花流莺双手掩面,双肩微微颤抖。已经有多久,有多久了啊……自己被陈观守拖进这趟浑水里,便再也不得抽身。知道得越多,危险越大,犹如玩火,终必焚身……她的心如沟壑,一道道褶皱间都藏满了秘密,却不能说,不可说,只有忍耐至死而已。为什么却终究是没有忍住呢……
他突然吻住了她。
他不要她继续说下去。他不要她说这些他听不懂的话。轻轻叩击她的唇齿,温柔地攻城略地,他纵什么都不懂,也要爱她的,他早已认定了。这个世界太复杂,而他,他只不过是爱她而已啊!
武功,名望,家族,他什么都不要了,他只要她。难道这都不可以么?原来这竟不可以么!
她闭上眼迎接他的吻,如同过往每一次,天衣无缝地迎合他的挑逗和诱惑,眼角悄然坠下一滴泪,转瞬便没了痕迹。
花灯中的灯火静静地燃烧着,映得周遭一片幽亮,像一片微微啜泣的海。
情绪起伏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那一枚飞石——
“唰”地一下沥风飞来,直直穿透花灯那薄薄的纸壁,射穿了那灯火!
火光摇曳了一下,突然大盛,直往上窜,片刻便烧穿了脆弱的华灯,舔上了花流莺的衣角!
楚歌眼见火起,突然将她一把抱起,跳入了一旁的冷泉中!
带火的衣角如浴火的莺儿,毕竟不是凤凰,终是要凋落的吧。
清冷的泉水将两人贴在一处,他抱紧了她,衣上火已灭,木制的小亭却不管不顾地烧了起来。火光刺眼,昏茫中楚歌揽着花流莺欲从水上泅到另一处岸上,却突有箭雨沥风,自四面八方飞来!
箭枝有的经过冷泉亭,便自带了火焰,有的纵不带火,却能见出蓝莹莹的箭头,显是涂了剧毒。楚歌左格右挡,花流莺身法也不算弱,两人倒不致沾上,但要突围却是绝不可能。楚歌隐隐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一场滔天的阴谋,这冷泉亭四周也不知有多少人正于暗中窥伺,他侧头看了看怀中的花流莺,而她却也恰在这时朝他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的眼眸清亮如天上月,他蓦然醒悟,她是爱他的。
他还来不及认真咀嚼她这个幽绝的眼神,还来不及体会她这份爱里有几分深浅几分悲喜,天边突然飞扬来一条长鞭,“唰”地甩进这一汪泉水中,溅起水花无数,将花流莺的身子缠了一圈,将将裹挟而起!
楚歌大惊,手中长剑如虹,长身自水中披离而出,便朝那软鞭刺去。突然箭雨大盛,全不似方才保守容情,许多竟是直接射向他咽喉胸膛等要害!他避无可避,也根本不想躲避,长剑仍是指向那鞭子,另一只手徒劳地在空中去捞花流莺的身子,却只见花流莺长发长裙翩然飞舞,那软鞭竟似长了眼睛,将她身子狠狠地一甩!
花流莺的身子重重摔在冷潭彼岸的荒草间,“啊——”的一声,女子拖长了音的痛吟戛然止住。而后便是曳地的粗糙之声,于这夜色中听来极其刺耳。
而楚歌,身中数箭的楚歌,眼睁睁看着她被拖曳而去,长剑“啪”地落入了水中,自己血流如注的身躯,也渐渐地沉入了冰凉的泉水……
“想见她?让你父亲备好彩礼,来牡丹坊明媒正娶吧。”
一个冷漠但不失温和的语声响起,楚歌依稀辨得是牡丹坊的老鸨。水声潺潺没过头顶,将那老女人的声音竟也漂出了几分忧伤。
“身在江湖,还想逃离么?”
牡丹坊花魁的飘灯阁外,守卫又加了几倍。
飞鸳为榻上的小姐仔仔细细地涂抹着伤药,口中似不经意地道:“过去常来找您的那位楚公子,近来可没声儿了呢,不知是不是忙去了……”
花流莺惨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发丝凌乱,眼眸亦没了往日的华彩。
“噢,是么。”淡淡地应了一句,只是为了接续这个话题使气氛不致太尴尬。
然而飞鸳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却不敢再说话了。给她换好了药,便躬身退了出去。
看这越发机灵标致的小丫头,花流莺忽开始计算自己的年龄。她八岁被拐卖到此,算来算去,好歹有个二十年了吧?还是十八年?哑然失笑,真是老姑娘了呢。
轻撇了撇嘴,想如果不是段平凉那个冤家,自己兴许早就从良嫁人了吧。当年牡丹四绝,墨云心自然是最出息的,楚宫月却也不差,完全换了一副生活;至于她和玉倾城么……一见段郎误终身,敢向深宵悔薄情……
眸光渐渐黯下来,思及那个英气飞扬的少年,自己,似乎毕竟是拖累了他。早该断个清楚的,不是么?冷泉亭的嘱托,已是她最后的挣扎,却不料终究逃不脱陈观守的手掌心。她只是想劝他快走……
用力闭了闭眼,仿佛那张俊颜是她的心魔,她须得拼命驱赶走它。忽而一阵喧哗声在门外响起,她皱眉,这阁楼之上向来不许闲杂人等进入,何况现在——
“段公子,小姐已经躺下——”飞鸳急急地道。
“躺下不是正好?”花流莺全身一震,这个声音,还是那样轻佻、那样满不在乎,仿佛能吹得出漫天桃花一般的浮夸,“你们不都是躺着赚钱的?”
这话极其露骨,飞鸳脸色阵红阵白,但仍是死命拦着他。段平凉也不好对一个小丫头动武,施展身形正要走窗户,身后忽闻严正的咳嗽声。
他转头,见是老鸨,脂粉脸上似笑非笑。他也回她一个邪邪的笑容,手提着酒壶歪歪斜斜地走到她身前,胸膛几乎要撞上她的鼻子。
“不知妈妈有何指教?”他迷离着一双眼,嘴唇微张,轻飘飘朝她吹了一口气。
好浓的酒气。
而后,两人便没了声音。
房里的花流莺再度皱眉,但是,那边厢却响起细微的脚步声,段平凉竟是跟着老鸨下楼了。
在某一瞬间,她甚至幻想过段平凉来救她,他有这个能力的不对么?然而旋即她又嘲笑起自己的一厢情愿,十二年了,她以为自己在段郎心中终究是特别的……她以为,她以为,却其实不过是空花自开罢了。
牡丹坊觥筹交错的大堂正中央,两张桌子被拼在一起,醉酒的青衫客满身酒渍,翘着二郎腿躺卧在桌子上,脸上盖了一张鲜红如血的纸笺。
“嘘——”轻吹口酒气,那纸笺便飘飘然欲飞,他抓住它,又盖在脸上。如此周而复始,好像这是个很好玩的游戏。
旁边的嫖客花娘都指指点点觑这怪人,偏偏牡丹坊的鸨母****也不管他,由得他喝了一坛又一坛,还将酒瓮四处乱扔,碎瓷片满地都是。终于,他一个挺身坐了起来,周遭围观人等蓦地都退后一圈。
揭下那被酒水濡得半湿的红纸笺,段平凉淡淡地笑了。
“欣闻风夫人产女无恙,日前决斗之约当可履也。二月初七,东海采石矶,不见不散,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