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风离雪醒来的时候,陈子逝已经不在了。
她想了很久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在段平凉的提醒下知道陈子逝“忽然忘恩负义不想娶你了”,她静了良久,淡淡地“哦”了一声。
段平凉对她这个反应很是不满,“你怎么这么淡定?”
风离雪扫了他一眼,“不是你来抢亲的么?我也并没失忆。”
段平凉一口茶噎在喉间差点吐出来,“抢亲?你可别自作多情。”
风离雪垂下眼睑,又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段平凉无语望天。他最恨的就是她这样一副好死不死的模样,每次都让他毫无办法自乱阵脚。她就不能配合一下吗?像一个正常女人一样表示一下羞涩或娇嗔会死吗?
然而这样调戏过段平凉之后,风离雪似乎心情好了许多,面色缓和了下来。走到窗边,看到外面还晒着陈子逝新近抓来的鱼,靠墙还摞着一堆待要煮给他喝的草药,院子里还晾着他的衣衫,他的……喜服。
她怔怔地看着那大红色。陈哥哥又走了。第三次,他又将她抛弃在这荒凉无人的世上,然而这一次她竟不再有疼痛。好似有什么藤蔓将心一圈圈地缠绕着,他每一次抛弃她,就缠得更紧一分,到现在终于将心缠得窒息而死,她反而感觉说不出地畅快,犹如在水下憋气太久,终于突然间浮出水面,每一口呼吸都是鲜美的。
她竟然觉得陈哥哥离去后的世界是鲜美的。
侧头望了望身边的男子,伊正在房里走来走去,装模作样地为她整理行装,手里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挥着。盛夏逼近,山崖上虽不比山下热浪袭人,日头毕竟毒辣辣的。她凝望他许久,渐渐展露出微淡的笑意。
段平凉突然停下了动作,极迅捷地转身,正好捕捉到她这转瞬即逝的笑容。他张开了口,却半晌说不出话来,只直楞楞地盯着她,好像傻了一般。
她便掩了睫,他这一刹那的沉默给了她最恰当的喘息之机,待她再抬眼时,唇边笑意已消逝,眸光清亮而遥远。
段平凉揉了揉眼角,方才那一瞬惊艳或许只是他的错觉。“刚才……”他清咳两声,“你的眼神很饥渴。”
那东海采玉矶乃在浙南,其海域多产珍珠珊瑚等奇物,岁岁还需上贡皇家,故而也算小有名气。从洛阳去采玉矶,最近的道路是走官道至临安,再行一段水路即可。但此时的两人,却都福至心灵地共同回避了这条路,绕开临安,不走官道,直奔采玉矶而去。
愈是东行,风光愈是绮丽。段平凉是打定主意要带风离雪好好玩一玩,衣食住行都挑最好的,而在他看来最好的就是最贵的。烟雨飘花、才子佳人的盛夏江南,仿佛令终日悒悒的风离雪也开怀了些许。不是第一次来,却好似是第一次看见这许多嫣然百媚的红尘花样,她流连忘返,他也幸何如之。
似乎就此便忘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然而父亲的背影,从此就如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风离雪的梦境里。她无数次从睡梦中哭醒,哭喊着推着母亲僵硬沉睡的身躯——
“娘,醒来!他走了!他走了!”
娘。
醒来吧。
他走了。
“灾民都从湘西蔓延到这来了,今年这春旱还真是不轻。”段平凉皱眉看着酒楼下熙熙攘攘破衣烂衫的人群,放下了酒杯。
嘉兴这家仙来记酒楼乃是临安仙来记的分号,与洛阳金盏坊并称双绝,时有好酒问世,段平凉特领了风离雪来品酒,两个人占了一个颇大的雅间。但对着满大街的灾民,任是谁也没有心情品酒了。
突然,大街上响起十分急促的“嘚嘚”马蹄声,与对空抽响的“唰唰”长鞭之声:“让开,让开,清道,清道!”
灾民们措手不及,潮水般四散奔逃,有的便被踩踏在地,痛呼失声。四五匹油光发亮的黄鬃大马奔驰而出,马上人握鞭佩剑、甲胄加身,无不是威风凛凛,当先的一个手举一杆高高的玄黑纛旗,上书一个大大的“景”字。
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声。片刻后就变成了杂乱不一的跪地磕头声——
“皇上!皇上御驾!”
“你傻了么,那不是皇上,黑色的旗子,这是太子!”
“天可怜见,太子亲自来赈灾了?”
“太子来了,太子来看我们了!”
酒楼之上,小轩窗畔,段平凉微微眯起了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开路的兵士之后,一辆马车缓缓地、平稳地驶来。四匹白马,整齐划一地迈着步子,持鞭的马夫亦是仪表堂堂。马车遍体玄黑,饰以金丝红线,四角垂下极华丽的流苏璎珞,故这黑色并不给人压抑恐怖之感,反令人陡觉威严而精致。
段平凉原本还在优哉游哉地打着扇子,此刻,却突然顿住了。
风离雪百无聊赖地抿了一口苦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见到那辆马车上的人轻轻打开了车窗。
街上、楼上的所有人全都立刻俯伏于地: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段平凉的眼角抽了一抽。
他当然没有跪。
那卷帘的手莹白如玉,手指修长洁净,一身墨色衣裳,绣了一枝金色的牡丹花,缠缠绵绵的枝叶直延伸到袖口,端丽而不失气度。她的身侧,正坐着一个大约十岁的少年,玄衣黑裳,束发于冠,神态端正,但到底忍不住少年心性,总往窗外好奇地探头探脑。
当他听到外间人对他的膜拜唱颂之声,脸上有遮掩不住的得意,但也有惶恐和尴尬。
段平凉仔细地盯着太子的脸看了许久,直到马车停下,太子下车,直到风离雪都说话了:“你在看什么?”
段平凉这才讷讷地收回目光,拿起酒杯便喝,冷不防被辛辣的酒味呛了一口。忽而,一个幽淡的声音飘飘渺渺地传来:
“他在看太子长得像不像他。”
段平凉手一抖,酒杯突然翻倒,酒水洒出,他立刻眼也不眨地掀衣、下跪、磕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口中大声道:
“草民见过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风离雪也是一惊,一瘸一拐地也要跪下,一双墨色流云的长袖不动声色地拂了一拂,她又回到了座位上。怔怔然抬眼,见贵妃与太子都已在这个雅间中坐下,外面脚步声嘈杂,想是围了许多禁卫。
墨贵妃微微一笑,她今日略施脂粉,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仪态端正,容颜淡静。
她每一日都是这样过的。她从来没有失仪失态的时候。
段平凉仍是跪着,嘴角扯出一个好死不死的笑,“娘娘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墨云心轻轻抚摸着太子的发,低笑道:“皇儿,叫叔叔。”
太子还未发话,段平凉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真是折煞草民了!”
太子想了想,却道:“你先平身吧。”
段平凉吁了一口气,拍拍袖子站起来。太子果然是太子,总归是识分寸的。
墨云心的目光在风离雪身上流连了一圈,又淡淡飘回段平凉眼底,“你可收到本宫给你的信了?”
段平凉拿出那张红纸笺,“草民不敢怠慢。”
墨云心却并不看它,只是凝注着段平凉的眼睛,“看来你也已找到了阿雪姑娘。”
段平凉顿了顿,忆起当初寒衣教中救人,“若不是娘娘当初将阿雪下落慨然相告……后果不堪设想。娘娘大恩,草民感铭五内。”
墨云心又一笑。风离雪只觉得她的笑轻飘飘的,像一片抓不住的云,转瞬就无影无踪了,好像她从来不曾笑过。“那你可还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事?”
段平凉的手欲去拿酒杯,又缓缓地收了回来。“草民记得。若娘娘有难,草民必以性命相助,以报娘娘厚德。”
“要你性命却不至于。”墨云心道,“你可知今年年底江湖盟便要举行大选?”
段平凉一怔,没有接话。
墨云心的声音渐沉,“本宫要你去拿下盟主之位!”
惊讶只是片刻,段平凉沉吟道:“娘娘有命,草民何敢不从?只是这盟主甄选,向来也须考核人品、武功、智计三样,草民怕自己才疏学浅,有辱使命,反而乱了娘娘的安排。”
墨云心已站了起来,侧过身,轻轻笑了一下。“你们江湖人的把戏,在圣上眼里就如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拿个把盟主,又有何难了?你若不能拿下……便让给云晞吧。”
言罢她已迈出了步子,他突然喊道:“娘娘留步!”
她脚下滞了一滞。
“请问娘娘,当初所言那‘灵池一剑沉’,到底是何意?”
眸中的清光渐渐黯淡下去,她真是天真,竟以为他会开口挽留一个陌路之人。端庄地扶了扶自己的发髻,她没有回头,“段公子现在不正往那边去么?”
“喂。”
风离雪伸手在段平凉眼前晃了晃。
段平凉“嘘”了她一声,英挺的眉毛都纠结成一团。“别吵。我在思考。”神色难得地正经。
她道声“哦”,懒懒地向后靠在椅背上,端看他思考。忽而说道:“她长得真好看。”
段平凉没有搭话。
风离雪托腮想着,“而且还很聪明。”
段平凉没有搭话。
“你为什么认识这么多好看的女人?”风离雪眼神飘向他,“而且个个都很喜欢你的样子。”微微叹息,“刚才那位贵妃娘娘转身离去的时候,那表情简直要哭了。”
“雪涯剑若沉于东海,风大侠想必凶多吉少。”段平凉突然开口了,“江湖盟那个宋明前我早就瞧他有鬼,当时江陵刀会设在归云山庄,那山庄主人一直没有露面,却好似操纵全局,难道他就是云晞?”
“如果云晞要复出,那必然不只是争夺武林盟主那么简单,云晞的野心是全天下!所以皇上才会来关心这件事情,当初云晞险些篡弑成功,如今还活着,不知招到了多少党羽……”他一拳捶在桌上,“我竟然今天才想到这些!”
归云山庄的那个人,简直太低调,他几乎都忘了他的存在。
风离雪安然看着他,“你现在着急也无用,我知道有个人能回答你的疑问。”
段平凉傻傻地看向她,“谁?”
“我爹。”她回答得很平静。
他看着她,许久,忽然突兀地问道:“阿雪,你喜欢我么?”
风离雪惊骇地呆住,耳根倏地红透,脱口而出:“不喜欢。”
他点了点头,“难怪。”
“你——你说什么?”
“难怪你既不好看,也不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