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采玉矶。
晚归的渔家拖曳着满载的渔网一步步走上沙滩,天真无知的孩童们犹在暮色下捡拾着贝壳。海岸边泊着几艘颇大的渔船,舱内冒出香浓的炊烟,迎着大海残霞,平安喜乐的味道。
“阿宝,阿乖,吃饭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渔妇手持锅铲大咧咧地从船舱里走出来,对沙滩上乐不知返的孩子大喊大叫,“回来,吃饭!”
一男一女两个不到十岁大的孩童牵手结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女孩子衣襟里兜着许多海边的贝壳,献宝似地对母亲笑道:“娘,你看,好不好看!”
他们的母亲瞟了一眼,“又捡这些玩意!”口中说得不满,手下却拿来了一只小背篓,让女孩将贝壳都装进去。
一眼看去,这小篓子都快装满了,也不知是女孩花了多长时间攒成的心血。
男孩看得心痒,道:“这里面也有我一份!”
两个孩子随母亲走进船舱,今晨遇见的客人已经落座在饭桌旁。那男子一双桃花眼,总是带着温柔的微笑,令孩子们很觉亲切;那女子却是瘸腿,脸色总淡淡的,虽然不凶,却叫人不敢靠近。
女孩子蹑手蹑脚地攀上了那男子旁边的凳子,男孩挠了挠头,也蹭了过去。
父亲坐在上边,咳嗽了两声。一边是风离雪,一边是段平凉并两个孩子,母亲盛好饭过来一看,便忍不住笑。
“小孩子,就爱缠着你们段叔叔。”渔妇在风离雪身边坐下,“姑娘莫怪,他们便是这般讨嫌。”
上首的渔夫也连忙道:“段公子,风姑娘,趁热吃吧。”
风离雪淡淡一笑,她自然不会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难道还要去跟他们抢位子么?但看段平凉被左丞右相夹在中间,尤其那女孩子好似整个身子都缠在了他身上,她的眼里掠过戏谑的光,低头吃饭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闷笑起来。
段平凉狠狠瞪了她一眼,一边还要耐心应付着小女孩的缠问。
“段叔叔,你们从哪里来的呀?”
“西边。”他含混回答。
“西边?西边是不是没有海呀?”
“唔,没有。”
“没有海啊……那有没有贝壳?”
“唔,也没有。”
“没有贝壳!”小女孩丧气地大叫,“那有什么好玩!”
“唔……”段平凉难得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女孩的脑袋,“外面本来就不好玩。”
那姓吕的渔伯斥道:“阿乖你还问东问西做什么,吃饭!”又对段平凉道:“不知公子来我们采玉矶,可是要采买什么货?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段平凉放下筷子,眼睫微合,说道:“我们此来,乃是为了二十年前死于海边的一位故人,想来找寻他的遗体。”
吕大伯一听之下,惊咦一声,“也是来找人的?”
段平凉静了半晌,与风离雪交换过一个目光,耐心问道:“还有谁也来过么?”
吕大伯道:“这五年来,常有一位姓陈的大爷过来,每次都在这海边打捞许多天,我们起初以为在捞宝贝,都跟去瞧,后来才听说是来捞死人的。”
风离雪突然道:“他捞到了吗?”
吕大伯摇了摇头,“有些时候好像能捞到一点铁渣子,多数时候还是一无所获。”
海浪昼夜不息,一阵阵冲刷上岸又一阵阵呜咽着退去,月色之下,如一地碎裂的泪迹。
两人来到采玉矶已经四天了,每晚借宿船家,白天出门搜寻,却犹如无头苍蝇,根本搜不出个头绪。
“你说,‘灵池一剑沉’的意思是雪涯剑已沉入东海?”风离雪坐在床头,拨了拨灯烛,一时舱室内明亮照人,倒令段平凉有些不习惯。
这渔家生活本来窘迫,只能空出这一间舱室给他们二人居住,有一张床,另在地上铺了一张草席。段平凉欣然同意,风离雪纵是不肯也被段平凉拖住了。此刻凝视灯下她苍白的侧脸,他忽然想起许久以前,从临安去江陵的船上,两人也是这样同处一室而各怀心思,他那个时候就看不懂她,他直到现在依然看不懂她。
“不错。”段平凉看着她,轻轻道,“但风大侠……莫非你想下海去寻?”
风离雪想了想,“还是要麻烦一下吕大伯。”
段平凉道:“我明日便找他去说。”
一时无话了,舱中静得骇人。段平凉只觉站得不是滋味,朝她走了过来,她并没有闪躲,于是他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他忽然道。
“呃——什么?”她一愣。
“我想要一双。”他自顾自地道,向后仰倒躺在床上,曲肱而枕,眼神飘向舱顶,“生个男孩传香火,生个女孩骗彩礼……”
她十分不喜欢这个话题,抿紧了嘴唇不答话。
段平凉突然坐起来,上下瞟她身子,不怀好意地笑道:“如果不是我打断了你跟陈公子的好事,你现在只怕也身怀六甲了吧?”
风离雪直接站起身来,走到那地铺上,“你要睡床上便睡吧。我睡这里。”
段平凉眼里失落一掠而过,“也好。”反正他也不是什么讲究风度之人,竟就这样在床上和衣卧下,背对着她。
她看着他消瘦的背影,许久,轻轻吹灭了烛火。
黑暗中,她听见他的呼吸声,清浅而微渺,不长不短,不疾不徐,像一道催眠的咒,温和而悠长,令她渐渐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听见她呼吸平稳,已进入黑甜梦乡,他蓦地睁开了眼睛,一个翻身,便任自己滚到了草席上。
“哎唷”一声,这一下可摔得他不轻。风离雪皱了皱眉,但并未醒来。他笑了,伸手去抱她,她却本能地蜷缩起来,抱膝而卧,膝盖顶着他胸口,楞是隔出了几分距离。他很痛苦地与她的膝盖作斗争,又生怕弄疼了她的右腿,最终只将它推下了一点点。她似乎感觉到温暖,头往他靠过来,他欣喜揽住,深深吸一口她发上的白梅香,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则沿着她的脸颊轻轻抚摸,而逐渐往下,抚过纤白的颈项,瘦削的肩头……停在了那里。
他咬牙,一字字道:“快、给、我、解、穴。”
风离雪懒懒地起身,又回到了她的床上,拉过被子,倒头便睡。
翌日,天空碧蓝如洗,大海异常地平静。风段二人向吕大伯付了些定金,央他带自己下海寻人。吕大伯常年出海,水性自然上佳,自己先将所熟稔的附近海域游了几圈,时至午后才回来两手一摊道:“这近海真是什么也没有了,两位,我这定金也实在收不下手……”
风离雪脸上的焦急立刻便全部化作了失落,整个容颜都瞬间黯淡了下来,而似乎与她的表情变化相呼应,天外响起了低低的雷声。
另一边段平凉还在与吕大伯说笑:“大伯今天不打渔了?可别为了我们的事儿耽误了活计。”
吕大伯看看天,摇了摇头,“别看这天好,说变就变!这不出半个时辰,要有狂风暴雨,我可不敢出海去。”
事实证明,吕大伯所言半个时辰还是保守估计。几乎不到一刻,天际浓云已席卷而来,雷声隐隐,电光窜动,顷刻之间,便落下倾盆大雨。
段平凉拉着风离雪躲进船舱里,自己出去帮吕大伯收拾渔具。但觉雨脚如针,一根根狠狠扎进人肌肤里,冰凉透骨,又黏腻缠人。海浪得了风雨的助势,顿时波涛大起,汹涌澎湃。海潮一浪浪蹈着风雨泼天盖地而来,扑面是带着泡沫的咸腥味。岸边的渔船无不东倒西歪,有的甚至樯倾楫摧。
这时,岸边忽然奔来一个人影,口中大喊大叫着。吕大伯看得真切,急急地抢上去:“婆娘,怎么了?”
来人正是吕大娘,她气喘吁吁,面上水渍横流,分不清是雨水、海水还是泪水:“阿乖、阿乖掉水里了!我,我找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阿宝,但是,但是阿乖不见了!”
风离雪听见外间声响,也从船舱里出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那被吓得哭哭啼啼的小男孩阿宝见到她,却改了往常的怕生,奔到她身前大哭道:“阿雪姐姐,救救阿乖好不好?”
段平凉深吸一口气,过来拉起阿宝的手,“阿宝,走,给叔叔带路。”
风雨如注,天地晦暗。
阿宝带着他们一直走到了一座海蚀崖上,抹着眼泪说阿乖就是从这里掉了下去。这海蚀崖不高,但摇摇欲坠地悬在海面上,只凭海岸边的半丈方圆屹立,犹如一棵虬曲枯瘦、枝叶斜出的老松。几人站在崖边往下望,海水色作浑黑,竟是不测深浅,狂风乱雨之下激起漩涡无数,哪里还有阿乖的影子?
这漩涡不知究竟,普通人下去很可能被搅得筋折骨碎。段平凉推开心急如焚的大伯大娘,道:“我去看看。”又走到风离雪身边,毫无顾忌地将外衣脱下给她拿着,提一口真气,便跃入海水之中。
天色昏昏,明明是午后,却犹如傍晚,大雨仍旧左左右右地扫来,风离雪抱着段平凉的衣物,愣愣地站在当地,全身被浇个湿透。吕大娘拉扯着阿宝将他带了回去,吕大伯在旁边陪着她等候。
似乎想找些话来聊聊,吕大伯讷讷地道:“风姑娘,我看段公子对您可是实心眼的,他功夫又高,人又善良,您可找到好人了。”
风离雪眉尖微挑,想告诉他段平凉平日的种种劣迹,话在嘴边打了个圈儿,吞了下去。只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崖下翻腾的海水。
“不过我知道风姑娘也是好人,”吕大伯尴尬地笑了笑,“自然也是段公子的福气。”
风离雪突兀地道:“我毕竟是个残废。”
吕大伯一怔,知道她所指是自己右腿残疾,挠了挠头道:“那也没有什么……您别嫌我说话粗,残废也能生养……”突然止住,眼见风离雪袖中现出一柄长刀,张口结舌,“姑娘……”
而风离雪却只是将那刀拿了出来,静静地放在崖上。她的断情刀仍落在寒衣教,这只是路上随手打的。
吕大伯再也不敢说话了。
两个时辰,便在这沉默的等候中流走。真正的黄昏到来了,雨势渐渐低落,但崖下的漩涡竟愈来愈大,如一张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段平凉没有上来,更遑论阿乖。
人在水下闷上多久就会死?风离雪不知道。他兴许死了吧。
她想了想,转头对吕大伯道:“我去找找他。”便提气跃起,如一片燕子飞落悬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