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风平浪静,阿乖也醒来,虽然身体虚弱,小孩子水性却是上佳,带他二人游出去轻而易举。风离雪将父亲尸身火化,骨灰并那玉像一同仔细包好,段平凉则恬不知耻地收下了那一卷书。这一男一女一小孩从大海中回到海岸边的船屋时,吕大伯夫妇都同见鬼了一般,震惊过后便是狂喜。与这家人作别,风段二人便径往洛阳赶去。
本来按风离雪的意思,是要回洛阳家中,将父亲骨灰与母亲合葬。段平凉猜想着,上次离开寒衣教时郁欢已只剩了一口气,现在这么久过去,郁欢想必已死了个干净,那么老七肯定回洛阳了。两人的路线再次一拍即合,风离雪只得又与他同行。
这一路却不似来时那般马不停蹄,段平凉着意拉着风离雪四处看风景,风离雪心中牵挂父母之事,面上始终是敷衍冷淡。段平凉衔着草茎优哉游哉走走停停,有一次忽然回头问她:“我跟郁圣女的事怎样了,你怎么从来不问?”
风离雪一愣怔,这才想起他似乎曾经说过要娶郁轻尘,可是再重逢他就打断了自己和陈哥哥的亲事,怎么也不像个有家室的样子。她特意策马远开他几分,上下端详他半晌,方慢吞吞地道:“我忘了。”
蝉声嘲哳,山林有风,却吹得人愈觉闷热。段平凉被她的回答噎住,竟不知自己是该欢喜还是该忧伤,只得闷闷地一鞭马。却听身后的女子忽然道:“段平凉。”
“嗯?”他呸地一声吐出那草茎。
“原来,我们已经一起走了那么多地方啊。”风离雪轻声说,他回过头,看见她的眼眸幽亮如一片沉默的海,毫不设防地望向自己,话中若有感慨。
他的手一分分勒紧了缰绳,心仿佛被细细的丝线一圈圈缠绕了起来,即缠到窒息,犹在欢喜地跳跃。
原来,我们已经一起走了那么多地方啊。
空蒙山在洛阳城西,他们从东来,自是要先去城里看看老七。还未踏入那柴扉破落的小院,便惊讶地闻见人声。
“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是老七围着房子转着圈地奔逃。
“你不吃便不吃,难道我还能追上你么?”一阵痛苦的咳嗽声,郁欢嘶哑的话音出人意料地响起。但见她一身苗家打扮,在门边亭亭而立,低身将手中一碗饭放在门槛上,哭笑不得地看着老七转圈。
老七却一愣,电一般窜到了她跟前,“你说什么?”
郁欢笑了笑,那沙哑的声音竟似是温柔的,“我说我武功已废了,再也追不上你了。”
老七呆住了。
他知道武功于她而言有多重要。
他还记得许久以前,他们斗气拆招,也是在这院中,她眉眼凛冽,宁死不输,有时甚至让他感到畏惧。本来……夫妻相处,为什么要这样好勇斗狠的呢?他也经常想认输算了,可她却不让,她那么骄傲,他觉得很累……
所以,郁画的出现,于他就如一种解脱,郁画那么温柔,如一泓清幽的湖水宁静地容纳了他所有的雄心壮志,不言不语,目光绵长。
思绪一时飘得远了,郁欢微微失落地抿嘴微笑,低声说:“白羽凌霜之毒,能逆行真气,令习武之人神智全失,故而解毒之法唯有废去我一身武功……倒也多亏了那些花儿,我摔下悬崖没至于落下残疾。”
老七抬眼看她,突然道:“然而画儿却摔断了腿,只能死在泪痕崖下。”
画儿。这二字一出,郁欢的身形便颤了颤。
“七郎……”她嘴唇微动,还未说完,竟闻簌簌风声,抬眼处,三枝羽箭齐齐破空向她射来!
老七大惊,抱过她身子飞快一旋,徒手便要去挡那箭。但听一声呼喝,兵刃寒气袭来,“叮叮叮”三声响过,一把长刀拦下了那三枝箭,段平凉与风离雪两人并肩挡在了他们身前。
老七有些恍惚,“段平凉?小子,是你?”
段平凉没有答话。
脚步声密密麻麻地响动着,这一间不大的院落似乎被包围了起来。两侧墙头俱现出人影,头缠青布,精赤着上身,弯弓搭箭,凝神屏气。门口处,郁轻尘抱着琴娉娉婷婷地迈入,一旁侍女端着茶水坐榻,她微微一笑,竟是施施然坐了下来。
“铮”地一声,琴音甫起,郁轻尘眼角含笑,微垂螓首,段平凉静了静,对身边人道:“屏息,她这琴音乱心,最是克你功夫。”
风离雪握紧刀柄,屏住气脉,不知为何胸中却浊气翻动,原本从不动怒的人,望向郁轻尘时眼里竟带了火气,一双幽然的眸子愈加亮如妖鬼。寒衣教地牢中千般折磨,此刻一一袭上心头,她竟然觉得……委屈。
是啊,她好委屈。
她闭眼静心,复睁开时双目澄明,提刀,便要举步上前。哗啦啦一阵拉弓之声,墙头的弓箭手寒芒隐隐的箭镞全部指向了她,段平凉心头一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他用力略重了些,她的手骨骼作痛。她看他一眼,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了。
刀光乍起!
少女的灰衣如一片鸿蒙的雾,雾中是那一道银亮刀光,径向郁轻尘的那张琴劈斫而下!郁轻尘扬眉怒笑,抱琴飞掠,手指覆在弦上曲声不绝,淬毒的羽箭哗啦啦顿时倾洒而来!
段平凉一个咬牙,亦提气而上,挥扇临风,格下那些毒箭。曲声愈发激烈,直遏云霄,风离雪刀刀竟是致命招数,郁轻尘纵是轻功卓绝也终是落了慌乱痕迹。
段平凉见郁轻尘只是一味闪躲,似乎怀中的琴重逾性命,心中迟疑了一下。
就是这一迟疑间,墙头弓箭手换过一排,毒箭再度如蝗雨般飞落!
但听一声暴喝,竟是老七前来加入了战阵。他没有兵刃,手舞足蹈四处乱挠,竟被他徒手抓住了好些毒箭。然而“哇”地一声,风离雪突然吐出一口鲜血,刀势渐缓,郁轻尘眸底带笑,五指于弦上翻飞不绝如蝶舞,风离雪左手捂着心口,右手挥刀护住自己要害,郁轻尘倒也不再躲了,冷冷一笑,站定当地。
她袍袖一挥,弓箭手立刻停下。
风离雪已经很难站立了。她方才没有听话,径自动武,果然着了这琴声的道。全身重量俱倚在左足,墨发掩映之下面容苍白得骇人,她咬了咬唇,倒现出几分血色。
段平凉步伐微动,站在了她身前。
郁轻尘看看他,又看看她,忽又嫣然一笑,轻声唤道:“姑姑?”
院中的老七蓦然回头——
郁欢竟身中数箭,全身挂在门边,已是奄奄一息!
这不对。
这丫头难道不是冲阿雪来的?
这不对,不对,大大的不对。
他明明拦下了许多毒箭,它们都是向院中攒射,怎么竟会伤及屋门口的欢儿?!
老七挠了挠头,又挠了挠头,几乎要把头皮都挠破了,也没有想明白。
他决定不想了。
他向郁轻尘扑了过去。
郁轻尘倏然变色,灵巧一闪,谁知老七这一扑乃是虚招,一手突然抄起了地上一枝毒箭,以箭作枪,青芒簌簌闪动,直如蛟龙入海,刺向郁轻尘周身要害!
郁轻尘这才真的慌了。
她这时忽然想起了老七过去的江湖别号。
——枪挑盛世、马踏桃花,御笔亲题的白马银枪别七郎。
碌碌三十年,再度持枪时,他目光冷定,长发不飘,依稀竟还见得当年俊逸飞扬的影子。
至少在郁欢眼中是这样。
他身轻如燕,枪灵如指,便如是当年那个白马银枪的少年郎,正与她指点招式一般。甚至连那眉眼间的狠决,也是她所熟知的。
七郎,七郎……
老七一箭刺来,郁轻尘避无可避,却不肯以琴作挡,任那带毒的箭镞擦过她肩头肌肤,她一个拧身,五指成抓,直直向风离雪腰身袭来!
段平凉眸光微凝,抱着风离雪飞旋避过,郁轻尘犹不死心,足勾段平凉下盘,段平凉一个踉跄,风离雪落地而不稳,郁轻尘琴声骤起,琴匣突然“啪”地一声打开了,一枚牛毛细针直直刺向风离雪喉间!
风离雪向后仰倒避过喉咙要害,一手运刀如风,直劈向那独幽琴!
老七与段平凉俱是震惊色变!
那细针微偏,扎入风离雪锁骨正中之时,风离雪的刀也已斫断了独幽琴。
漫天木屑飞扬,郁轻尘一跃跳开,面如死灰地望向这个拼命的女人。
段平凉扑上去抱住风离雪摇摇欲坠的身子,“嘶啦”一下便扯开她衣领,那细针早已隐没不见,锁骨正中的凹陷处一片漆黑。段平凉目眦欲裂:“解药!”
郁轻尘的手捂住肩头擦伤,嘴角仍是挂起一个不死不休的笑,“休想。”话音轻飘飘的,仿佛那碎裂成灰的琴声。
“我……我有解药……”
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一个不属于这战场的声音,蓦然响起。
郁欢努力半撑起身子,然而武功已失,箭毒一分分不受阻碍地侵上心肺,嘴唇翕动,切切地望着老七。
老七连忙掷下毒箭将她抱起,掌运内力给她疗伤,但见她容颜间模糊的潮红之色一掠而过,而后便是惊心的雪白,整张脸似乎都于这瞬间老去……
“七郎……”她看着他,他将脸颊埋在她干枯的手掌中,话音闷闷的:“我在这里。”
她轻轻地笑了,满头银饰窸窣作响,仿佛往事里的浪漫歌吟。却又摇头,眼前这人不修边幅,邋里邋遢,怎么会是她的七郎?
她的七郎,枪挑盛世,马踏桃花,眉眼风流,身姿如玉,那才是她的良人。
她微微寂寞地笑着,“我要等他……”他突然震惊地抬头,看着她空明双眼,他紧抿薄唇,说不出一句话。
他令她……失望了。
她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时隔三十年,她终于还是死在了他的怀里。
失望地,绝望地。期待地,期许地。
他垂下头埋在她逐渐冷却的胸口,仿佛犯错的孩童依偎着母亲的怀抱,发出一声声耍赖般的呜咽,但她已不能再回应了。
她是他的妻子。
他爱过这个女人,也恨过这个女人。
可是到得最后,他还是抱住了她。
人世悠悠,乱离多阻,她唇边仿若又浮起淡笑,好似终于与七郎在梦中相会……而他,他终于是被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