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跳下来?
风离雪其实来不及细想。总不能让吕大伯下来找人吧?他不会武功,空有一身蛮力而已,何况他跟段平凉也是无亲无故的,何必下来送死?
她倒没想到这水下还有阿乖。
她的心好像只有那么一点点大,装不下太多冗余的记忆和情感。仅有的一些,被她小心翼翼地存放着,翻来覆去地查验着,巨细无遗地体味着……她会思考得很深,但是值得她思考的事情并不多。
可是,段平凉这个自命风流的浪荡鬼,是何时竟钻入了她的心里的?
大浪滔天,崖下这个漩涡的气势比她所想更为可怖。她只觉自己心肺都要被裹挟着撕碎了,身子颠倒,欲呕吐而不能,全身只凭吊着的一口真气,努力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却只见海草幽幽,浊浪浮渣。她自幼生长洛阳,瘸腿之前也常在洛水中嬉戏,但却全没料及大海与江河绝不可同日而语,还一门心思向水下潜游,不多时便头昏脑胀。她惊悟过来,如小时候一般拼命摆足欲回到岸上,却忘了自己右腿已瘸,这一动之下,痛若锥心,竟是直接昏死了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漂流了多久。生命被掷入了无知觉的大海,她眼睁睁地看着许多美丽清幻的泡沫在海面上阳光下轻轻碎裂。
“你爹平生没什么爱好,除了练武习剑,便会偶尔做些木工。”母亲微笑着,面容迎着窗外的霞光,眸中神采醉人,“他给秦二公子做过竹笛,给我修过琵琶,闲着没事,还雕了许多梅花簪送我。”母亲轻侧首看向懵懂的她,目光渐渐黯然下去,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可是你,他却什么也没留给你……你爹一生慷慨,从未负人,却辜负了自己的女儿。”
母亲的话语断断续续地飘进她耳里,她似懂非懂,只是怔怔地看着母亲。娘真美啊……就算脸颊上还留有过去被烧伤的疤痕,也掩饰不了她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淡淡光华。那就像一块艳绝人世的红玉,静默复张扬,从未提高声调,也从未低头乞怜。
而自己呢?
她无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沉默的影子罢了啊……一无所有,又无所适从,不知往何处去,也不知为何而活……自己,如何能比得上母亲那样坚定又勇敢呢?
冰凉的海水一浪浪贴上自己的脸颊,宛如缠绵的亲吻。她的唇探索地张开,刹时间来自人世的气息便席卷了她,所有自哀自怜的念头悉数散去,灵台无比清明,清明得好似全世界都只剩了这一个温柔至极的吻。
所有其他的感官都被攫夺,她几乎是用全部生命在迎合着这个吻,不容退却,不容忍让。
这样的空茫……可是要死了?
然而,这个吻却如此美好,美好到……让她不愿离去。
“咳咳咳——!”一阵猛烈的咳嗽,风离雪乍然醒来,满面通红,呛出许多口海水,双眼亮得骇人,直直盯着面前的男子。
段平凉的表情却是淡淡的,并不似往常还要轻佻地调戏她两句,只是道:“本少方才若不给你渡气,你早就窒息而死了。”
风离雪深吸一口气,四处望了望,才发现自己竟身处水底一个洞穴之中,身畔暗河潺潺作响,凉意渗人,似乎是外间海水倒灌进来所形成的地下河。水底阴湿,草木丛生,苔藓遍布,荒无人烟,但却有一张石桌,两方石凳,立在河边。
这样的海底,竟还有人居住不成?
段平凉也不管她,向那石桌走去,衣袖一拂,灰尘洋洋洒洒,桌上竟现出一个未完的棋局。他端详一番,道:“这里只有一个人。”
“阿乖呢?”她却道。
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后,看着那棋局蓦然发问,气息轻吐在他颈后,他觉得有点发痒。
他没有看她,手指一个方向。她随之看去,便见到阿乖兀自昏迷不醒地倚靠着洞壁,那个地方没有杂草,反而……有一扇门。
说那是一扇门倒也有些牵强,只能说是在洞中凿出的一方宽仅容人的空处,倒恰似富贵人家花园里的月门。那门后黑黢黢的,泛着海一般的湛蓝光影,看不分明。
风离雪微微蹙眉,一步步走了过去。走到阿乖身边,低下身子探探她的鼻息,微弱而断续,小嘴都冻得发紫。
她回头,“给她披一下——”看到段平凉身上仅着中衣,倏地便转回了头去。
耳根有一些发热,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可是刚才在岸上看着他脱衣却明明毫无感觉。
他嘴角浮上一丝看好戏的笑。
她并没有如他所愿自己脱下外衣给女孩披上。她刚从水里出来,全身湿透,衣服纵给了阿乖也只会加重她的寒气,何况她自己还冷得要命。她不想理睬后面的男人,径自踏入了那扇门内。
呆住。
全身血液瞬间逆流,直冲头顶。
“轰”地一声,好像有什么在她脑海中爆炸了,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面色惨白如死。
眼前是一汪墨黑的水潭。
水潭中央,有一方石台。
石台之上,端坐着一具骷髅。
骷髅身上黑衣已成褴褛,骨殖间爬满苔藓杂草,双眸空洞而深邃,正直直地盯向她。
而在骷髅面前,却有一尊玉像。
玉像高不到三尺,不染片尘,色泽空幽,乃雕作一个轻拨琵琶的女子,衣带当风,长发微飘,而从风离雪所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倾国倾城的侧脸。
娘……娘。
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轻微的气流,脚下不由自主往前踏了一步。
段平凉连忙拉住她,再往前走便要掉水里了。“那是你娘?”他低声问,语声罕见地温存,“你说那尊玉像?”
她回头看他,茫茫然点了点头,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带我过去!”
他的手环过她腰,凝声道:“提气。”便揽着她飞起。
飞越这不到五丈的水域只消一眨眼工夫,但风离雪却怔怔地看了他许久。两人衣发无声翻飞,于这静谧绝人的地底,仿佛暗里的痴缠。
待落到那石台上,右腿一痛,她才反应过来,看了看那栩栩如生的玉像,又看了看那具骷髅,心中似乎浮现一个答案,却不敢信,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这不是玉。”段平凉忽然道。
她靠近过来。
但见那女子微微垂首,容色静洁,修长手指覆在琵琶弦上,仿佛在幽幽地诉说着什么。那玉质极其纯粹,透明可比琉璃,而又光华灿烂,不可方物。
段平凉的声音微颤:“这不是玉,这是……雪涯剑。”
风离雪“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向那骷髅俯伏下去,“爹……爹爹!”
她不敢起身。
呼吸着地面的冰凉空气,她仿佛感觉到父亲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发,那空洞而深邃的目光里仿佛带着无止尽的哀伤。
她突然间原谅了他。
是啊……许多年前,她是恨过他的。恨他为什么抛弃她和母亲,连他平生一切所作所为在她眼里都成了道貌岸然。到底有什么样的苦衷能逼得一个男人抛妻弃女?
可是现在,现在她却不想再去追究这个问题。现在,她只希望父亲能看她一眼……一眼,就足够了。
段平凉轻轻叹息,绕着这石台走了一圈,“咦?”他在骷髅的身后发现了一卷书。
没有书名。
“你要不要看看?”他对风离雪道,“这或是风大侠的遗物。”
她终于坐了起来,目光干涸,低声道:“你念念吧。”
不知为何,这个时候,她特别希望能听着他说话。
段平凉翻开第一页,孤瘦峭拔的字迹入眼。
“余与刀魔云晞决死东海,共坠海中,余乃遇此所。虽信天不绝人,然余功力全失,筋脉俱断,终困于此,不得脱身。余思此世祸乱,多由二剑而起,风渊剑随云晞而亡,雪涯剑亦应自我而绝,乃熔铸化水,刻为此像,聊慰相思。
“余平生坦荡,自诩从不负人,熟料晚时,乃抛妻弃女,此余至恨之事。清风过处,蘅当知我意,至于孤女,望其安顺成人,相夫教子,勿近刀兵。然此中切切,无人知也,亦是可笑!
“如遇有缘,唯乞将余身火化成灰,至洛阳空蒙山东麓梅花谷,交付拙荆沈氏。此中无事,乃著平生所学尽此卷中,聊以为报。”
段平凉往后翻,这书中所写,竟是风渊一生绝学,既有武林失传已久的融雪功、七折梅花手,亦有他自创的六音剑法,这江湖中人人觊觎的武学宝物,竟是在这地底幽藏二十年,寂寥如此。
“阿雪。”段平凉忽然从书页间抬起头来,“你爹要你安分长大,你却摔断了腿;要你勿近刀兵,你却练了好一身的武功;现在,也只有这相夫教子一条,你还可以好好把握一下了。”
她凝视他许久,却道:“当年,是郁欢将我师父推下了悬崖,这你还不知道吧?”
段平凉一怔,“你说什么?”
她说:“趁老七还活着,你们父子和解吧。”目光里有些哀伤。
段平凉又是一怔,“你……没有听见我方才说的话?”
她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没有。”
段平凉摸了摸下巴,轻飘飘地笑了。她对他这种笑容不可谓不熟悉,懒懒问他:“又怎么了?”
他把声音放得极轻、极低沉,在这幽幽四壁间,牵扯出暧昧的回响——“你刚才亲我明明很用力。”
她一静,耳根又红了几分。他笑起来,忽伸臂从背后环住她纤瘦的腰,下颌搁在她的肩上,她好像听见他胸腔的震动之声——
她忽然意识到他是一个男人。
这种念头,在这种时刻,有一些无稽,但却真实得让她恐惧。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但他的笑容就如一个深黑的漩涡,会让她筋折骨碎,万劫不复。
她用力挣了一下,他没有松手,反而圈得她更紧。
他垂目,话声里染了几许她并不熟知的疲倦,“你陪我去看望老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