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莲花浮屠。
蒙面女子看着眼前已盘起发髻的少女,只觉她今日似乎分外地好看些。一身天青色衣裙上绣着淡静的梅花,发间的素色珠钗簌簌摇动,自己过去竟没发现她也是别有一番风情。
段平凉的脊骨之伤于她岐黄仙子而言自然是小事一桩,倒是风离雪的心脏顽疾已经见好,令她有些微地惊讶。想想,自己拼死去得了那一颗鸽血石也不无用处,至少能见到眼前人和和美/美地在一起,金童玉女一般地合适。
段平凉轮椅坐了太久,实在不堪忍受,然而比这更痛苦百倍的事情他是不会说出来的。于是便眼巴巴地看着慕空青调药,阮少修在一旁配合着递送药材,只望自己一服药喝下便能立刻站起来。
“我此来其实还有一事相求。”他笑得无赖。
慕空青斜他一眼,意思是让他说下去。
他拉着风离雪的手到她跟前,“我说慕大神医,你看看我家阿雪几时怀胎、几时生子?”
阮少修好似突然被呛到,猛地咳嗽了几声。慕空青倒是面色不改:“你想要几个?”
“我不贪心。”他伸长手臂揉了揉风离雪的发,“两个就好。”
慕空青似乎别有深意地看了风离雪一眼,“我待会给你开几帖养神安胎的药。”
段平凉还未道谢,慕空青已拿了几个装药的纸包递给他,冷冷道:“这药治你脊骨之伤,须喝上半月,这半月你可得小心着些,不可再伤及腰背,尤其是……”顿了顿,“不要行房事。”
段平凉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
风离雪简直听不下去,径自走出了这药庐。
慕空青在桌边坐下,细想了想,淡漠的容颜上终于现出了微漠而渺远的笑意,“段郎风流,未曾想竟也是会成亲的。”
段平凉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明明是个残废,却好似闲倚锦榻,眉眼俱是安宁润泽。“浪子回头金不换,青儿可有贺礼补我?”
慕空青支颐凝思半晌,对阮少修道:“你去将九转祈华丹拿来。”
阮少修微惊,看了段平凉一眼,却并没有言语,转身入了内室去取药。
段平凉看着阮少修翻翻找找的背影,微笑道:“青儿,这眼前人倒是不错。”
慕空青道:“你还是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吧。”表情凝重了下来,“风姑娘——夫人这身体,恐是经不起受孕的。”
段平凉陡地抬起了眼。
慕空青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能凭着医者的执拗继续道:“她本是早产儿,故心脏带疾;又断了右腿,满身伤病……加上最近小腹又受了极重的内伤,依我看,她活不过三年。”
“她的心脏之疾已经治好了啊。”段平凉眼帘微垂,低声喃喃,仿佛苦恼的自言自语。
“段郎,我虽是医者,却不可逆天改命。”慕空青静静道,“她这身子早在五六年前就该耗尽了,竟能撑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在劝我知足?”段平凉微笑抬眼,眸中光华流转,似能勾魂摄魄,“可惜我从来不知足,我不仅要她,我还要她给我生孩子,还要她陪我长命百岁……我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佛门中人——”
“你同我说,也没有用。”慕空青轻轻地截断他的话语,若不经意地点破了他虚妄的执念。 此时阮少修已经将那九转祈华丹找了出来,一方紫檀木盒子,递给慕空青。慕空青打开盒子点了点,一共三丸,这丹药极其珍贵,她从未使用过,此刻便将整个盒子都给了段平凉。“这九转祈华丹能活血散瘀,延年益寿,你待三年之后,喂她一颗;若她还能再活三年……你便再喂一颗——”
段平凉看了看那色泽清透的银色药丸,“三颗的意思是她还能活九年?”
慕空青凝视着他,缓缓摇头。
“我不知道。”
段平凉非要赖在这浮屠中养伤,慕空青赶也赶不走他,只得由他在这里住了半月。这半月间他也确实安分,从不着意去折磨自己的腰背,与风离雪共枕而眠时也只是不沾欲望地抱着她,双眼盯着床顶,夜色浓重,他的表情晦暗难明。
“阿雪。”他低声说,声线在黑暗里浮动出冷冷的金属感。
“嗯?”风离雪偎依着他,正渐入梦乡,懒懒地应了一句。
他静了静,问道:“你喜欢孩子么?”
风离雪抿了抿唇,若不经意地回答:“若是我们的孩子,自然喜欢……”
“阿雪。”他又唤。
“嗯?”
“你还想去哪里玩?”话题真是跳脱。
这一次,她似乎思考了一会儿。
“我想去故人崖找苍冥子道长。”她说,困意消散了些,她微微睁开了眼睛,“他是我的长辈,我成亲之事,他还不知道……”
“我是说玩。”他不满地皱眉,“吃喝玩乐的玩。”
她又思考了一会儿。
这一次似是终究思索无果,她微微叹息地抱紧了他,将头埋在他肩窝,长发轻微地蹭着他的肌肤。
“我没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只想你陪着我。”
一瞬感觉到鸡同鸭讲一般的可笑,一瞬又感觉到词不达意的感动。段平凉揉了揉她的发,柔声道:“睡吧。”
半月后,冬日将至,这大漠也不能再呆下去了,否则便真要窝在这浮屠里过冬了。段平凉两人毕竟已成夫妇,总不好再缠着两个独身男女。走出浮屠时风沙正烈,段平凉回头看了看相送的人,笑道:“不知何时能喝青儿的喜酒?”
面纱微动,也不知慕空青是不是脸红了,总之她没有答话,反是阮少修冲他抱了抱拳:“段公子慢走,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那还真是说不准……段平凉深深地笑着,道别之后,便牵着风离雪走入风沙之中。
“——段公子!”
阮少修突然喊出了声。
段平凉疑惑地停步。
“段公子可还记得当初那个卖茶水的小二?”阮少修缓缓道。
段平凉愈加疑惑地望着他。“你说那个被你用一两银子骗得死死的小伙计?”
“他的妻儿,早在他离家之后,就死于一场沙暴之中。”阮少修静静道,似并未觉得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我那样对他说,是为了……给他一个希望。”
沉默。
许久的沉默。
沉默之中,段平凉仿佛听见那个店小二欢快的声音:“你只需告诉她,我马上就回来。”
段平凉终于启口:“多谢阮公子教诲。”
进入中原,便听闻楚伯已成了江湖盟的新任盟主,那个宋明前却是无人再提。在归云山庄数百人惨死,所有人都归咎于那个神秘的庄主。楚伯将那山庄的真相公布出来,道那庄主原来是扶刀会云晞手下的一名女子,云晞落败后只有她追随云晞左右,而后更是妄图复活云晞、搅乱武林,如今已经自戕而死。众皆哗然自不必说,而这仇,楚盟主也已帮他们报了,是故江湖上一片融融泄泄,相安无事,仿佛仍旧太平。
走入洛阳城中,段平凉忽然玩性大发,偏要拉风离雪去花柳巷里走上一圈。牡丹坊依旧是艳帜高张,鸨母依旧是那个鸨母,段平凉劈头便问:“花姑娘呢?让她来奉茶。”
鸨母笑了,目光落在面前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移开去,“段公子这翻的是哪一年的老黄历,我牡丹坊哪里还有什么花姑娘哟!”
段平凉微惊,“花流莺花姑娘,她——她不在了?”脑子转得飞快,“她从良了?”
“便算是吧。”鸨母对这措辞有些纠结,“总之,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段平凉沉吟地敲了敲桌子,正想起身离开,又听鸨母道:“不过如今的头牌也是个不错的姑娘,段公子要不要见一见?我是看你毕竟老熟人,一般人可——”
“是么?”段平凉若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是哪位姑娘?”
鸨母冲他挤眉弄眼,“是当年花姑娘的丫头,名叫飞鸳。”
飘灯阁里,一片冷冷的静寂。
楚歌连剑都未解,坐在桌边喝了满满三杯酒,便起身要走。
“你——”床边的女子容色微浸悲哀,不知何时,那清灵的丫头已经长成了妩媚的女人,长发稍稍束起,步摇轻轻颤动,她的呼吸仿佛也在颤抖,“你——我毕竟曾是你的妻子,也帮了你不少的忙——你便连一句话也不肯与我说么?”
他浪迹江湖许久,便连他父亲楚伯也只当他是死了。楚伯当上了江湖盟主,自然不能再容忍家中有个风尘出身的儿媳妇,反正儿子始终不归,他干脆将飞鸳赶了出去。辗辗转转,飞鸳又回到了这个地方,她……她只想哭,又不知为何哭、如何哭,泪水都是干涩的,而眼前的男人,根本不会再看她一眼。
她知道,他来飘灯阁,只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人而已。他大约还存着万分之一的期望,期望她会回来吧?他已经为那个人放弃了所有,可是那个人……却消失得那么彻底、那么决绝。
她想起许久以前,姑娘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窗前,看外间那笙歌缭绕、锦绣成堆,她说:“飞鸳,你看,他们真是什么都不懂。”
她现在想起姑娘当时的眼神,真是……空寂如死。
楚歌终于是走了。
从始至终,他一句话也不曾说。
红烛高烧,飞鸳闭了闭眼,一滴泪水颤巍巍地滑了下来。
“咚、咚、咚”。
木鱼声响,节奏缓慢,而安定如磐。
佛祖微微笑着向她俯首,仿佛很久以前那样。她曾经在佛祖面前犯下的红尘罪孽,佛祖好似都已宽恕了。
回头是岸。
她仿佛听见冥冥中有人对她说。
若无世间爱念者,则无忧苦劳尘患。
一切忧苦消灭尽,犹如莲花不著水。
“明苦,有施主找你。”
她敛衽起身,整理衣冠,步至前堂,微微一怔。
“莺儿……”虽然已经知道女子出家之事,待真的看到她三千青丝落尽,段平凉还是没能回过神来,“有人让我来看看你。”
“明苦过去尘缘,皆已消尽,施主不必唤那旧名,也不必念那旧人。”她垂首合十,静默而安定。
“明苦、明苦……”段平凉念叨着,忽而看了看身侧的妻子,怪异地笑了一下,“这红尘若没了爱欲嗔念,是否便没了悲欢甘苦?”
她静了静,“一己如是,众生如是。”
“那我不要。”段平凉突然道,“不知悲欢甘苦,那人生又有何趣味?”
她微微愕然,堂上佛祖犹在微笑,她从没听过如此不敬佛门的话,可是佛祖似乎也并没怪罪他。
段平凉已经站起身来,“众生皆难,百味皆苦,我佛慈悲,必不致狠心点破。”说到末处,语意里似乎染了些微苍凉。她茫茫然抬头,那两人已经一前一后地步了出去。
那女子始终不发一言,安静,瞳孔幽深如海,容色却苍白如雪,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她看了许久他们二人的背影,回头,朝佛祖拜了三拜。
她想,他说的没错。
众生皆难,百味皆苦,我佛慈悲,必不致狠心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