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读到蔡确的《夏日登车盖亭》,很是羡慕。“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多悠闲啊!两耳不闻窗外事,想读书就读会书,想睡觉就抛开书本,去会会周公。没有任何牵绊,没有任何挂念,一切随着性子走,一切跟着感觉来。
按说,我这个年龄正是干事业的大好光景,不该羡慕那些退休后的生活。而立之年,人人都陆续步入“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状态。人生的夏天拉开了帷幕,炽热的太阳,炙烤着每一个忙活的人。
可生活越是忙乱,心中的执念便越深,总想着放下,好好地歇一歇,看看久未谋面的故人,想想早已远去的故事。放下面子,摘下面具,还原本真的自我,清清爽爽。正因为不能拥有,所以才特别渴望。于是,我们抓住任何一个有可能放松的机会,贪婪地享受着。
大学毕业多年,同学们的家庭、事业都正处于上升期,你忙着买车买房,我忙着娶妻生子,他忙着升职发财……大家聚在一起的机会就少了。但是,同窗情,是真感情,是陈年佳酿,愈久弥香。突然说起大家聚一聚,不需要任何理由,同学们都跟过年似的,兴高采烈地赴约。我想,他们也跟我一样,想歇一歇吧!
阿黄是某出版社的编辑,那副厚厚的眼镜快把他的鼻梁给压塌了,屁股还没粘着椅子,就嚷嚷开了:“哥们吃完就走,案头书稿堆得比我人还高。”;小李是某机关办公室主任,刚刚落座,电话就催命似的响了起来,于是他便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外走,然后就不见踪影了;大全是作家,每每吃到一半,突然来了灵感,便马上扔下筷子就走,说是得赶紧回家写文章,灵感这玩意转瞬即逝……我是当年的班长,是聚会的发起人,看着这些不断离席而去的大忙人,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当然,这中间还有一个从不早退的哥们——黑蛋。黑蛋在一家报社当记者,他也经常说自己工作很忙。但是,黑蛋是一个慢条斯理的人,即使事务缠身,也从不为此所累。在他看来,工作和生活都应当是轻松快乐的,压力一说根本无从谈起。
黑蛋瘦瘦高高,皮肤很黑,脸上却总是挂着春天般的微笑,给人一种沉着稳重之感。聚会时,黑蛋话不多,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微笑着听大家谈笑风生。轮到他不得不说时,才从牙缝里蹦出一两句惊人之语。
聚餐结束,黑蛋会抢着去买单,然后到包厢里巡视一番,看看大家是否落下东西。吃完饭,大家一般还会去唱歌。五音不全的黑蛋,每次都会欣然前往。若明若暗的KTV包厢里,黑蛋仍然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大家“鬼哭狼嚎”。
记得那次,黑蛋高兴,也抓起话筒干嚎了两句。由于激动,原本就不胜酒力的黑蛋,又刚喝了两瓶啤酒。一曲未了,黑蛋便丢下话筒,直奔洗手间去了。恍恍惚惚间,黑蛋又回到了包厢里,只见他摸索着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自顾自地睡了。大家看黑蛋醉了,便拉起他说要先送他回去。黑蛋却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大眼睛,说:“没事,哥们高兴,绝不早退!”
待大家唱罢,已是下半夜了,黑蛋也早已醒酒,精神百倍。只见他又快速奔出门外,张罗着为大家打车去了。看着黑蛋忙碌的身影,大家都说这哥们“真实在”。
车上,我们几个问黑蛋:“你又不唱歌,又喝不了几杯酒,干吗每次都陪我们到最后啊?”“是啊!你那么忙就先走呗,大家还能怪你不成?”黑蛋憨憨地笑笑,说:“倒不是怕扫了大家的兴。哥们兄弟聚一次不容易,我就是想看看大家,就是想重温一下哥们兄弟在一起时的感觉。跟你们在一起,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想喝一杯就喝一杯,我不想喝就一杯都不喝,我想睡一会就睡一会,谁也不会说我什么,我也用不着看谁的脸色,也用不着顾忌谁的感受。”
黑蛋的话,让大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望着霓虹灯下黑蛋黝黑的笑脸,想起那段再也回不去的纯真的学生时代,恍若隔世。
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们都要装出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来,“淡淡地”看待那些珍贵的东西。我们还要学会伪装自己,伪装得越酷越好,因为“成功的人是不会一直活在过去的”。我们还要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怕得罪了他人,也生怕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丢了面子,失了尊严。我们“含蓄”地说话,却恶心了自己。
有一次,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问他的学生:“‘I love you’,怎么翻译?”学生脱口而出:“‘我爱你’啊!”夏目漱石哈哈大笑道:“大和民族的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呢?应该翻译成‘今晚的夜色真好’!”含蓄也好,浪漫也罢!骨子里,日本人是深受中华传统文化影响的。中国人喜欢拐弯抹角地说话,不喜欢让别人一眼就看出自己是怎么想的。
中国人说话,往往很顾及别人的感受,话也就说得委婉了。直到今日,我们走过了懵懂的青少年,成了一个必须立足社会、养家糊口的人,我们不再率真地说话,也很少与人掏心窝子说话了。直接说出“我爱你”来,也许会让其他人不舒服,而“今晚的夜色真好”,完全有好几种解释,有情人自然能听懂,也能领会。即便是冒犯了对方,自己也还有一个稳当的台阶可下,而不至于太过尴尬和窘迫。于人于己,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只有在喝醉了酒的情况下,只有在“自己人”面前,我们才会说出一些真性情的话来,才能像黑蛋那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这是不是很可悲?是不是很可笑?
当然,这或许就是成长的阵痛吧!原来看起来那么稀松平常的一切,诸如大把大把的时间、怦然心动的爱情、慵懒的午后咖啡店、静静的挑灯读书时光、肝胆相照的兄弟之情……成长之后,我们不得不放弃,去为另外的梦想而疲于奔命。
清末词学大家况周颐有一本掌故笔记《餐樱庑随笔》,很有意思!里面有一则小故事,说的是一个大家族落败了,其他子孙都穷困潦倒,只有一人越来越富。众人不解,找来富人,非让他道出生财之道不可。富人摆足了架子,敲诈了穷兄弟们一顿,然后抹了抹嘴巴,说出了六个字:没甚不好意思!
乍一看,这哪是什么秘诀啊?其实,这里边水深着呢!舍得一张老脸,与过去告别,不再想起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低下头来为一粥一饭而努力奋斗。不再想起曾经的美丽的梦想,一门心思只想着赶紧把房贷还完,赶紧让孩子上个好学校。
不要太过计较他人,不要嘲笑他们忘了曾经的梦想,不要嘲笑他们那言不由衷的话语,更不要嘲笑他们屈服于生活。轻松自如是生活,奔波劳累也是生活。如果有机会,你去听听他们与故人在酒桌上的对话,也许,你会看见另外一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