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美丽的夕阳下,看着脚下这个有如人类文明遗迹一般的村庄,竟生出些许末世的悲凉来了。或许,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曾经偌大的,热闹非凡的村庄,竟然会在短短几年之内,迅速走向沉寂,至今日人去楼空,荒草满庭,而且有朝一日必将消失于岁月风尘,淡出人们的视野和记忆。
山水诗人王维的诗句还在耳边回荡,“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而我却再也寻觅不到那缕炊烟,再也看不见白鹭的身影,听不见夜莺的啼叫,再也想不起那风吹稻浪的美景了。作为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人,我那原本熟悉的田园牧歌,已渐行渐远了……
村庄叫常柯,是汀江源头的一个行政村,有常柯、黎塘、枫林、宝山、池峰等几个自然村,以程、朱、池等姓氏居多。常柯地处汀江源头的大山深处,离县城约50公里,离乡政府所在地约15公里。因为地处偏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村庄都宛若一处被世人遗忘的桃花源,独享着难得的静谧和安详。
村民们在大山深处耕耘了一代又一代,却始终无法摆脱贫困。随着商品经济大潮和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冲击,不知是谁成了村庄里“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他在村民们怀疑的目光和规劝的话语声中,毅然背起行囊,远走他乡。随后,他的家人接二连三地收到汇款单,那是村里每一个土里刨食的人从来都不敢想象的收入。接着,无数青壮年加入了进城务工的大军,村里只剩下一支“3860部队”坚守着,坚守着。
外出的人们把老家背在身上,在城里挥洒汗水,偶尔回去一次,也只是来去匆匆。离开村庄久了,过去的生活便生疏了。习惯了坐在城里抽水马桶上的人们,不得不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钻进自家的土厕所;习惯了上网冲浪的年轻人,离开不到一天便开始无所适从、狂躁不安;习惯了灯红酒绿夜生活的人们,只能在阵阵蛙声中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再后来,人们彻底不回去了,他们在乡里、在城里买了房子,然后举家搬离了村庄。离开的时候,他们或许曾不止一次地回过头来,看看自己曾经生活的村庄,但是他们没有太多的留恋,因为离开是他们早就梦寐以求的愿望。
很少有人知道,今天名不见经传的常柯村,在那遥远的年代里,也曾演绎着夺人眼球的繁荣景象。常柯山清水秀、松竹茂盛,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常柯造纸业鼎盛一时。“靠山吃山”,常柯村人过着富足的生活,鼎盛时期人口也曾达三四千人之多。
传说很久以前,常柯村一程姓人家为求人丁兴旺、财源广进,不惜花重金聘请当地有名的风水先生,在汀江源头的龙门觅得一块祖坟地。据说那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风水先生说如果他为程家人勘得此宝地,自己的眼睛便会立马瞎掉,程家人必须为其养老送终,程家人应诺。后来,常柯程氏果然迅速添人进口、开枝散叶,成为常柯乃至本乡第一大姓。常柯程氏人才济济,乡小学、中学里成绩名列前茅的,都是常柯程姓学生。在经济上,常柯程氏在获得第一桶金之后,事业迅速扩张,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户。据说,当年常柯程氏的祠堂的地板都是用锡铺成的。就这点来说,即便是放在今天,也是极其奢华的吧!后来,只因族中有人因言语得罪了风水先生,风水先生怀恨在心,使手段破坏了程氏祖坟的风水,龙门潭里浮起程氏先人的红棺之后,常柯程氏便迅速走向没落。
当然,这只是当地口耳相传的说法罢了,并无确凿证据。不过,它也从另外一个侧面反映出了常柯村曾经的繁荣。如今,随着村民的不断外迁,这场繁荣不复存在了,也再也无法复制了。
村里的房子多已败坏、颓圮,成了野猫野狗的家园。如今的常柯村仅剩下不到二十户人家,总人口还不到百人,而且多是一些不愿离开故土的老人。在这里,鸡鸣犬吠多于人声。如果误闯此地,难免给人一种穿越时空之感。老人们安静地在这里生活着、守护着。终有一天,这些老人们都将离开,那时候村子将永远归于平静,并将永远不再醒来。
常柯村是典型的客家村落,是汀江源头最早在此开基创业的客家人聚居地之一,至少已有四百年的历史了。客家人安土重迁,不是迫不得已是极不情愿离开故土,更不情愿四散而去、各自为战的。可是今天,常柯人再次离开故土,散落在每一个角落。或许常柯人大多都没有走远,多数都是迁往县城,但是即便是近在咫尺,他们也回不去了。那里的一切都已陌生,童年的欢笑在那里销声匿迹,曾经的玩伴,也早已散落天涯,家里的田地也早已荒芜,找不到去路……
偶尔会有一些好奇的摄影爱好者造访常柯,他们想赶在常柯彻底消失之前,抢救常柯最后一抹凄凉的背影。这也是常柯在消失于历史舞台之前的最后一场表演,年迈体弱、风烛残年,叫人心疼。
最是无情是光阴。垂垂老矣的常柯村,还能抵挡几多时光的荡涤?与常柯村一样,其他地方也有很多已经消失的村庄,它们在当地不甘心的村民和慧眼识珠的管理者的策划实施之下,有的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有的成了人满为患的影视拍摄基地。本来已经或即将消失的村庄,以另外一种形式,焕发出别样的生机。那么,常柯是否也能走这一条路呢?常柯具备这样的“重生”条件吗?
在汀江源头,像常柯这样即将消失的村子还有很多,比如深溪村、许屋村、新风村,等等。据报道,今天的中国每天都有20个村庄消失,这样的速度是惊人的,也是前所未有的。当然,更多村庄的消失,是因为生态环境的恶化,比如荒漠化,水资源匮乏,地震、泥石流等自然灾害……不管是什么原因,一个村庄的消失,不仅仅是实体的消失,更是根植于此的几百上千年的农耕文化和农村传统的消失,这样的损失不可谓不大。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所有的城里人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根儿了,再也想不起那些久远的传统了,那将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悲哀。
被誉为“华人公共知识分子”的冉云飞称,“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也有人改写三毛的诗歌《橄榄树》,称“不要问我从哪里来,因为我已经没有故乡……”“三千年读书,无非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总归诗酒田园。”可是,怎么回?还回得去吗?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不管如何修复,也无法还原当年的模样;有些记忆模糊了,就再也无法重现了,不管如何描摹,也无法重新触动心灵。乡村是人伦道德和文化传承的重要根基之一,“最后的儒家”梁漱溟认为,乡村重建首先应该建立在恢复乡村的传统价值上。因此,乡村就不仅仅是乡村了。历史和文化赋予乡村的任务很多,也很艰巨。就像城市一样,乡村也有它的使命,也应该在舞台上给它留一个角色。
城镇化进程的滚滚车轮声中,也应该有鸡鸣犬吠、袅袅炊烟吧,也应该有“儿童急走追黄蝶”、“漠漠水田飞白鹭”吧,也应该有粗犷的山歌、老掉牙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