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日的黄昏,我带着妻女回到了老屋,回到了她俩不曾住过一天的老屋。夕阳懒懒地斜照着,不刺眼,很温暖,宛若儿时母亲的怀抱。
周遭一片寂静,我的老屋,睡着了,睡在鸡鸣犬吠里,睡在苒苒晨曦中;岁月一向安稳,我的老屋,睡着了,睡在袅袅炊烟里,睡在沉沉暮霭中。
我那模糊的泪眼中,老屋真的老了,斑驳陆离,颤颤巍巍。记得当年全家搬离时,老屋还不是老屋。可是,没有了人气,没有人喧嚣,从此他形单影只,郁郁寡欢,很快便垂垂老矣!老屋在风雨中沉睡了十几年,偶尔有顽皮的孩子闯入他的怀抱,都足以让他高兴好一阵子。如今,我回来了,曾经的小主人回来了。可惜的是,老屋却无法起身相迎。
是的,如今的老屋在我看来,就像是富贵人家的忠厚老实的仆人。主人搬走了,虽然不曾要求他留下来看守老宅,可他义无反顾、主动地承担起了这个没有期限的任务。
老屋被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包围着,他已经完全没有突围的欲望和能力了。高傲的野花野草,迎着舒适的阳光,坏坏地笑着。老屋的身上爬满了各种藤藤蔓蔓,他们用力地抓着老屋早已皲裂的皮肤,老屋却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野花野草、藤藤蔓蔓就这样把我的老屋踩在了脚下,如此狠心,如此轻而易举。
父亲每年都会回来检修一次老屋,重新钉牢那些被大风刮落的木板,重新盖上那些被冰雹打碎的瓦片,或者重新打扫打扫那满是蜘蛛网的厅堂和阁楼。父亲说,老屋辛苦了一辈子了,老屋爱干净,爱整洁,我们不能忘了老屋。在父亲眼中,老屋俨然成为了我们的一位家人,不可或缺。
是啊!我又如何忘得了老屋啊?
如今,我再一次看见儿时的小摇篮,静静地躺在堂屋,以及那只来不及做完的风筝,小心地挂在墙上,没了当初的花花绿绿。当然,还有当年我从学校捧回的“三好学生”奖状,仍然鲜艳得叫人直晃眼,它们一排排地,整齐列队,铺满了半个墙壁,好像随时等待着我回来检阅的士兵一样。这是我的骄傲,也是别在老屋胸前的军功章,熠熠生辉。老屋装满着我儿时的记忆,装满着我那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我站在院子里大声喊叫,歇斯底里,我想唤回梁上的小燕子,想唤回墙根的大黄狗,以及屹立墙头的大公鸡。可是老屋没有回应。看来,我是真的唤不醒我的老屋了。他,真的睡着了。我想,老屋这次许是真的困了,累了,想休息了……
我背着妻女流下了泪水,为那回不去的童年,也为这饱经风霜的老屋。岁月里,红尘中,我想我不能再打扰老屋了。
幸运的是,院子里的那口水井,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清泉,经年不竭,好像永远不知疲倦似的。老屋的大门口种着一棵千年矮,那是我儿时栽下的。如今的它,虽然身材依旧矮小,却已郁郁葱葱,再也不是当年羸弱不经风雨的样子了。还有大门后我用白色粉笔写下的那句名人名言: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他们仍然清晰可见,稚嫩的字体,澎湃的激情,带着我走过了那段懵懂的年华。
也罢,至少还有那口清泉,那棵千年矮,那行粉笔字,陪着我的老屋,沉沉地睡着……
搬离老屋之后,我们家来到了一公里外的镇上,盖起了一栋四层的小洋楼。从泥墙灰瓦过渡到了钢筋混凝土,我们不用再担心屋顶漏雨,不用再担心狂风吹倒木门了。一下子从农业文明跨进了工业文明,每一个人都喜笑颜开,是的,包括奶奶。养了一辈子鸡鸭狗猪的她,自从搬进小洋楼之后,彻底闲了下来。
可是,时间久了,奶奶不再满足于整天吃饱饭晒太阳、东加长西家短的闲扯了。奶奶开始偷偷地养鸡,不在新家养,而是偷偷地回到老屋养。偌大的老屋从此成了奶奶的天下,这是以前奶奶从来不敢想的事儿,现在老屋空着了,想养多少就养多少,鸡、鸭、鹅、狗,呜呜泱泱的一大家子,好不热闹。
估计老屋也高兴了好一阵子,阔别多日,家里又有了声响。于是,奶奶养的鸡鸭鹅下蛋下得特别勤,我们家的厨房里经常飘出炒鸡蛋的清香,羡得邻人直流口水。后来,家人才知道奶奶天天早出晚归,忙得灰头土脸的,就是回老屋伺候家禽去了。父亲生气了,说奶奶不领他的情,让她在家好好享享清福,她却非得忙上忙下。奶奶拗不过父亲,只好依依不舍地关上老屋的大门。
这是一段有趣的小插曲。现在,奶奶已经跟老屋一样,老得走不动了,她已经好几年没再到老屋去了。她说,还是别去了,去一次就难过一次,回来后一连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的,咱不去自找那不舒服去!
我还沉浸在深深的过往,这时女儿摇了摇我的手,撒娇着说:“爸爸,爸爸,这儿不好玩,不好玩,我们快走吧……”我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妻子,苦涩地笑了笑,然后拉着妻女的手,步出老屋,不再回头。
老屋,感谢你!感谢你在模糊的时光里,静静地等我,等我来看你。只是,你还会这样一直等下去吗?我不得而知!感谢岁月,感谢流年,感谢这一屋子绵延不绝的记忆。如果岁月有情,请慢些走吧!让我的老屋跟上你的步伐。
就在步出老屋的大门时,我忽然想起了陆游《初夏绝句》中的名句: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好凄凉,好悲壮!如果这时是深秋时节,如果一阵寒风吹起,我想我会哽咽,会落泪。
小路两旁早已闻不见稻香了,四周不是光秃秃的一片,就是长满了恼人的杂草,因为就在我搬离老屋之后,村子里的人也慢慢“撤退”了。无人问津的小路,人迹罕至的小村庄,闻不见稻香,听不见犬吠,看不见炊烟,这还是太平之世吗?我还是太平之人吗?我有点恍惚了。
很久前,在网上看到一位网友说过这么一句话:没有经历过高考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没有经历过租房的人生也是不完整的人生,人的一生至少要长期住过三个地方,是把它当成真正的“家”去呵护的地方。暂不论这话是否偏激,这位网友的本意并没有错。那就是,人生需要经历一些变化,不管是好的变化,还是坏的变化,都将是我们生命中不可替代的财富,影响着我们的心态,乃至我们的人生观念。
回头望,是沧桑,风雨不见,只有阳光。
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也不会过分怀旧,更不会因为所谓的“感恩”,而时常唱起忆苦思甜的歌儿。我只是希望身边的人儿,能了解那些在过往的岁月里曾陪我一起走来的人和事以及物,尤其是我的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