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图书出版行业的同仁们,应该都知道沈昌文老先生。沈老先生是著名出版家,文化学者,原三联书店总经理兼《读书》杂志的主编。沈老先生有本回忆录,叫作《也无风雨也无晴》,在书中他有过如此感叹:“到目前,自己的藏书室有六十来平方米,书大约四五千册。多年下来,买书、积书自承尚努力。目前藏书室面积超过我们老夫妇的起居室。藏书室地处闹市,房屋市价在人民币二百万元以上。如是,每册书占用了本人私产约四百元。而我所收藏的书,每册大概只值五至十元。如是,岂不浪费太甚。因此,我在北京不断著文呼吁:目前藏书人的难处是买得起书,买不起房子。但无人搭理。大概答复只有一个:谁让你买那么多书!”
沈老先生很有幽默感,连房子都买不起,你还买什么书?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用价值200万元以上的房间,去堆放着共价值不足5万元的书,沈老先生自嘲亏大了。读书人能买得起书,却买不起藏书的房子。这是不是文化的尴尬?是不是时代的悲哀?在此不多做评论,因为文化的价值以及读书人爱书的情怀,可不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
为什么要说这么个故事?因为我对目前社会上大行其道的“浅阅读”、“碎片化阅读”实在是深恶痛绝。爱书成痴者不是没有,只是凤毛麟角而已,有时候还会被人当成“怪物”调侃,一个硬盘可以装下几十个图书馆,还买书干什么?
我在乡下老家也有一个书房,跟沈昌文老先生说的一样,城市里的房子放不起书。父亲会定期打开我家书房的门,让它通通风。有时候天气好,父亲还会哼哧哼哧地把我的那些书,都搬到房顶上去晒太阳。父亲知道那些书都是我的宝贝,一本也不能少,所以他格外爱惜它们。在我的影响下,劳作之余的父亲也酷爱读书,也以自己家有一个大书房而感到自豪。因为在我那个小山村,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人有这么多的藏书,那是文化人的标志。
那天下午,我打电话回家,父亲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像是被我吵醒了。父亲说在我的书房里看书,看着看着便睡着了。我说:“赶紧回卧室睡觉去,书房冷容易着凉。”父亲嘿嘿笑着,说:“不用,在书房和一屋子文化睡在一起,踏实、惬意、满足!”
父亲一连用了三个美好的形容词,看来他真是被我的书给深深熏陶得“高雅”多了。最近几年,父亲已经很少下地干活了,一是因为年纪大了,二是因为子女的劝阻。父亲从土地中“退休”下来之后,转身便一头钻进了我的书房。
久而久之,父亲成了远近闻名的读书的农民伯伯,因此也常常引来乡人的各种调侃,甚至讽刺。不过,父亲没有放在心上,他说,书放久了得翻翻,不然文化会寂寞。是的,这就是从我那老实巴交的,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民父亲嘴里说出来的话。因此,我不得不对我的书房,对文化肃然起敬,它们的力量实在是太大了,大得让我难以想象。
书放久了得翻翻,不然文化会寂寞。文化真的会“寂寞”吗?当然不会!而是因为“温故而知新”,好书不厌百回读。一本书读完之后先放下,等过一段时间再拿起来读读,或许会有另外一番感悟。
如今的社会,文化成了奢侈品,连书也成了奢侈品。曾经就有人这样预测,说目前数字出版浪潮凶猛,过不了几年纸质出版将彻底失去市场。但是文化传承并不会中断,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而已。而纸质版图书未来将成为一种艺术产品,成为一种小众消费品,主要用来装点生活,提升品位。这是一种悲观又带点积极性的态度,文化不会断,但是纸质书会被大面积“消灭”。
在这些人看来,读书和学文化,俨然有点弟子规里说的那样——“有余力则学文”的意味了。饭都吃不饱,你还吃什么精神食粮?房子都住不起,你还买什么书?装什么文化人?人都住不起房子,哪里还有空间给书住?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是著名音乐人高晓松在电视节目《晓说》中讲到的。《晓说》是东方卫视前几年开办的一档脱口秀节目,很是火爆,电视节目火了,高晓松便趁热打铁,推出了图书《鱼羊野史》,据说卖得也很好。
我要说的故事是:抗日战争爆发前几年,建筑学家梁思成和夫人林徽因,自掏腰包用自己的工资,给全国每一个县的邮政局长各寄去了两块大洋。梁思成不知道对方怎么称呼,只是简单地写上“某某县邮政局长亲启”。信上,梁思成是这样写的:尊敬的局长先生您好!我们正在考察和保护中国古代建筑,今寄去大洋两块,希望阁下在收到大洋之后,能把贵县境内的古建筑拍一些照片寄回来给我们。谢谢!
因为人力、精力和财力等方面的限制,梁思成夫妇不可能一个县一个县地跑过来。而当时全国上下局势紧张,中日两国剑拔弩张,梁思成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全国那么多个县,每个县两块大洋,虽说梁思成夫妇当教授的工资不低,可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是为了自己钟爱的古建筑文化,他们义无反顾。
更让我们感到意外和感动的是,全国所有的县,每一个邮政局长,竟然无一例外地都拍下了本县的古建筑照片,并邮寄给梁思成。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而这个奇迹来自哪里?来自对文化的爱护。
第二个故事:“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军越过芬兰湾,途径苏联著名油画家列宾的故居。列宾,就是那幅世界闻名的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作者。此时,列宾故居里的画作早已被全部转走,德军看到的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房子而已。于是,恼羞成怒的士兵要炸了列宾的故居,被军中的一名上校给阻止了。
抛开其他一切背景和身份不谈,我很钦佩那些邮政局长,也钦佩那个德军上校,因为他们爱惜文化、敬畏文化。
书放久了得翻翻,不然文化会寂寞。前面说到,有朝一日书有可能会沦为生活的装饰品,那就不大需要人的尊重了,可以丢在一边永不去管它。如果真是这样,书变成某些人装点生活空间的工具的话,那真是文化之悲哀。
冬天里把自己藏匿在书房里,容易胡思乱想。而上面的话,我希望不只是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