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天霁快马返回京城时,已是翌日拂晓。
快至官道分叉时,一旁的树荫掩映处飞速闪出几道人影,无声挡住了两人去路。凌天霁急急勒马,未待出声,却见身后的丁四已飞身下马,抱拳低呼道:“主人。”
凌天霁定睛一瞧,前方几名黑衣人中,一道白色的身影格外醒目,身型挺拔卓尔不凡,正是罗玉京,他的身侧,露出颗小小的脑袋,漆黑的大眼正目不转睛的打量着他,十分讨喜。
“大人!”凌天霁连忙下马,冲他施礼。
“凌大人辛苦了。”罗玉京拂了拂肩头的露水,冲他点头。他似乎对两人无功而返并不讶异,说完这句便蹲下身子对身后的小身影道:“世子,方才我给你提过的叔叔来了,你随他去湖州吧,您父王在那里等你呢。”
小世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歪着脑袋瞅了瞅凌天霁,奶声奶气的问道:“娘亲是不是也在那里?”
众人均是一愣,凌天霁听到他的稚语,心中不由一酸,心生不忍间不由别过头去。
罗玉京面上一滞,继续耐心哄道:“嗯,所以世子要乖,要听那位叔叔的话,不许哭不许调皮,我有时间就去看你,好不好?”
小世子乖巧的点点头,眼眶红红。在罗府呆了几天,他刚跟罗玉京建立起深厚的感情,难免有些依依不舍。
“去吧,好孩子。”罗玉京心疼的拍拍他的头,浅笑道。
“罗大人,在下非你所托,未能-”凌天霁上前低声道,语间很是怅然。
“自打我知晓娘娘的下落时,便已是猜到了这个结果……凌大人又何须自责。”罗玉京缓缓起身,轻叹道:“眼下还望凌大人不负娘娘所托,将世子殿下秘送至湖州。”
“这个自然。”凌天霁表情凝重的点头道:“多谢大人拼力保住皇室血脉,请受在下一拜。”
“凌大人不必多礼,你我皆是大宋子民,所做之事皆为分内。眼下太子蒙屈受贬,朝堂后宫一片乌烟瘴气,只要稍存正义之士都会这么做的。只是此去湖州路途遥远,有劳凌大人了!”
见罗玉京语带愤慨面露忧色,凌天霁不由被他深深打动:“大人请放心,在下一定竭尽全力护送世子殿下安然抵达。”
罗玉京欣慰笑道:“整个六扇门中,我最佩服的便是你。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罢微扬扬手,林间一侍卫悄然牵出一匹纯黑骏马,马身彪壮四肢强劲,精力充沛长鬃飞扬。一见到凌天霁便热情的低嘶一声,打了个响鼻。
“烈风?!”凌天霁惊喜交加,疾步上前搂住了马颈。烈风朝他亲昵的蹭了蹭,又“咴咴”两声,状似激动。
“大人?你是如何……”凌天霁轻拍了拍老伙计的头,不解的望向罗玉京。
“不过略施小计罢了,”罗玉京笑道:“六扇门虽高手如云守卫森严,却终究奈何不了意外之事。我让属下在马厩附近制了场大火,虽无人畜伤亡却也引起了不小的骚乱。你的坐骑便趁乱放了出来。”
凌天霁恍然大悟:“此计甚好!上次离京时我心头还有些牵挂,未料大人洞察先机,能将烈风与我送来,实在太好了!”
“烈风乃稀有良驹,有它助你去湖州必将事半功倍。时辰不早了,凌大人快快上路吧!”罗玉京说罢侧身一扬手,林中便闪出十来个劲装大汉:“这几人是我的亲信,武艺虽不及大人,却也身手不俗,一路有他们护送,大人想必也轻松些。”
凌天霁感激的冲他拱拱手,上前抱起了小世子。念他年幼怕受风寒,便解下披风将他包了个严严实实,一个箭步跨上马背,正色道:“罗大人保重,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罗玉京冲他回礼,面色凝重。
“世子,坐稳了。”凌天霁紧搂怀中小小的身子,俯身轻嘱道。说罢轻抖缰绳,烈风在晨风中打了个响鼻,率领身后十名护卫绝尘而去。
青鸾这一夜睡得格外安稳,无梦不说,身子也不似前阵子般疲乏无力。缓缓掀眸,望着窗外浅暖的朝阳,响起昨夜凌母替她捂脚,心头顿时一暖。
简单梳洗毕,刚迈入院子,便与药圃回来的赵璟之碰了个正着。
“映月姑娘,早。”赵璟之冲她报以微笑,见她今日精神不错,不由放下心来。
青鸾一见是他,无来由的想到昨夜马车之事,眸色渐冷,一言不发的转身去了后院。
赵璟之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黯然的垂下了眼睑。
“王爷!”佑安正在打扫院子的落叶,猛然见他,低呼了一声急急跑上前来。
他的皂靴上尚有泥土,袍角和袖摆处也是湿了大片,手中的竹篮里则放着刚摘的山茶花。花色浅粉,妖艳欲滴。
赵璟之将竹篮递与佑安淡淡道:“寻个精致点的花瓶,把花送至映月姑娘的房间。”佑安领命,望着他一身狼狈,嗫喏着终是什么也不敢说。
“老夫人呢?”
“老夫人在厨房呢。她说要亲自做饭,把奴才轰了出来。”佑安见赵璟之轻皱了皱眉,忙缩了缩脖子,低声补充道:“柳絮儿也在,她可以打帮手。”
赵璟之听罢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回房换了衣服。
药庐早间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桌上早点虽不及王府大厨做的精致,却是温馨十足:薄皮虾饺、咸酥烧饼、八宝粥、凉拌脆笋。
“阿娘!这些不用您亲自动手,让佑安去做就好。”赵璟之扶过凌母,轻声责备道。
“无妨。”凌母乐呵呵道:“让我天天这般作闲,我早晚会闷出病来。做些你们喜欢吃的饭菜,我也心安。再说这些菜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这里便还有映月的功劳呢。”
“哦?没想到映月姑娘的手艺也这般出色!”赵璟之颇感意外。
“娘,你眼睛不便,以后还不是不要做了,让我来吧。”青鸾将盛好的粥放至她面前,无视赵璟之赞许的目光,也开口低劝道。
“瑢哥儿,我想求你一件事。”凌母笑容渐收,拉着赵璟之无比郑重道。
赵璟之一怔,很是不解道:“阿娘,怎么了?”
“前几次你提过的事,嬷媪想试试。”凌母紧紧攥着他的手,一脸祈求道。
赵璟之望着她灰暗的眸子,黑洞而无神,似一口干涸的枯井。却似能直达人心里一般,突然领悟:“阿娘,你是说,你同意我替你医治眼睛?”
“不错。你的医术嬷媪自是相信,以前不答应是觉得医治起来耗时耗力,不想给你添麻烦。可眼下我改了主意,我想早点医好眼睛……”
她一席话令在场之人无比意外,青鸾亦无比惊喜道:“娘,你终于肯医治眼睛了?”
“娘还想看你们成亲,还想看到我孙儿平安出生……”凌母笑容满面,拉着青鸾的手无限憧憬。
“阿娘能这么想,实在太好不过了。一会我就去准备。”尽管事实摆在眼前,赵璟之蓦然听到那句“成亲、生子”,心头却是五味杂陈。
他强自笑着,掩饰着那份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心碎。
早点用到一半时,佑宁急急迈了进来:“王爷,府上的管事刚刚来过,说大夫人刚刚自云峰寺斋戒回来,让您回府一趟。”
赵璟之持筷的手一顿,眉头紧锁,面色也隐隐有些阴云。
“知道了。”赵璟之顿时没了胃口,默默起身。
青鸾自是不知这其中原委,只觉他面色不豫似是很不痛快,悄悄睨向凌母,见一向沉稳的老太太,此刻也很是紧张。心中不由暗暗揣测,这位大夫人到底是何人物?
“瑢哥儿—”凌母急急唤了声,欲言又止。
“阿娘,没事的。”赵璟之安慰的拍拍她的手:“你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
“那位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万不可孩子心性顶撞了她……”凌母一脸愁色的细细叮嘱着。
“阿娘,我早已不是三岁孩童,她奈何不了我的……”赵璟之见老太太无比紧张,不由失笑道。说罢低低吩咐了几句后,带着佑安离去。
青鸾从两人言语间,大致知晓了事情始末。不过她的性子向来淡漠,是以并未发表任何言论。
“不知此番回去,又会遭遇何种刁难……”凌母望着赵璟之远去的背影,无不担心的喃喃自语道。见青鸾仍旧一副闲适的表情喝着粥,想到两人很是生分的样子,不免奇道:“我儿跟瑢哥儿可是有什么误会?”
青鸾睫毛一颤,匆匆覆下:“娘怎么这么问?”
“我见你们昨夜回来后,似乎在争执什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凌母叹了口气道:“你们都是年轻人,有什么心结误会说开了就好。”
“我们之间没事呢,娘,您再吃点吧。”青鸾不忍见她凡是操心,强笑道。
“那就好,你们都是娘的好孩子。”凌母放心的点点头,望向院外时却难掩忧色:“今日有这般动静,那边怕是又要出乱子了……”
青鸾听罢不由皱皱眉,这么看来那位大夫人还真是不好对付的人物,只是不知她与赵璟之是何关系,让老太太亦这般紧张。
“依王爷的地位,王府还有谁敢欺负他?”柳絮儿在一旁忿忿道。
那知她话音刚落,凌母便慌忙喝止道:“你这小丫头平日里快言快语也就罢了,那大夫人可是王府的当家主母,你那些话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少不得一顿板子了。”
柳絮儿吓得一呆,见凌母一脸严肃不似吓唬她,便后怕的吐了吐舌头,折身退下。
“听娘这么说,那位还真是个厉害角色。”
凌母叹道:“何止是厉害那么简单……”
“她……是王爷的母亲么?”见凌母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青鸾不免多问了一句。
“不是。大夫人乃老王爷的第二任妻子,前朝太傅的孙女。王妃娘娘难产早逝,她便尊称为大夫人。因多年无所出,便将侍妾膝下的孩子过继了去。你也知豪门大户明争暗斗历来如此,小王爷母亲去的早,这些年怕是没少吃苦。”提及柳氏,凌母不免垂泪。
青鸾一愣,未料赵璟之令人羡慕的炫目光环后,竟亦包含诸多不幸,凌母虽未细说,但从她的言语间却能感受到其中不为人知的心酸苦楚。
顺着凌母的目光望向远处,秋风过后,洁净的院内又铺了薄薄一层落叶,倍感萧瑟。青鸾的心头也多了丝难言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