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王府,赵璟之便感受到了一股迫人的气息。
府中显眼处的挂饰不仅做了更换,连大小仆役的衣着颜色亦进行了严格划分,人人埋首不语谨小慎微,个个如临大敌。
赵璟之蹙眉,未料那位一回来便如此大动干戈,搞的府内下人大气也不敢出。转眼一想,她本就是飞扬跋扈天性刻薄之人,哪怕抄再多佛经或是再斋戒个一年半载,也不会有所改变。
祖母年迈,父王又全然副置身事外,下人们前些日子难免有些松懈,眼下那厉害的正主回来,岂能有好果子吃。
尽管府中上下都怵她几分,赵璟之却丝毫无惧。面上一副云淡风轻,徐徐向正厅踱去。
刚埋进门槛,赵璟之便听得赵老夫人冲他唤道:“瑢哥儿,快到祖母身边来。”
赵璟之快速打量了屋中一番,除了祖母,见大夫人、三位姨娘都在,便笑嘻嘻上前一一行了礼,方才缓缓坐至祖母身侧。
“半年未见瑢儿,倒是清减了不少。”大夫人虞氏见老太太仍是宠溺无边,眸中不由涌现出了一抹愤色。不过她掩饰的极妙,短短寒暄间,已换上了一副慈爱的表情。
“可不是么!他这孩子只图游山玩水逍遥自在,想那外头哪有府中饭食精致……”见大夫人啧啧出声,在座的四姨娘张氏忙接口道。
“孩儿不孝,让大娘记挂了!”赵璟之淡淡一笑,客套道。
“你知道大娘的心思就好。”虞氏嗔怪的看了他一眼,说罢用丝绢轻轻拭了拭唇际。
赵老夫人难得见到大家一团和气,笑呵呵道:“你们不必忧心,瑢儿已与我说好,这次回来便不走了。”
几个女人听罢面色一僵,表情各异。最先反应过来的便是虞氏,她勉力笑道:“这可是好事,我这几年潜心礼佛,老太君也年事已高,有瑢儿回府打理事务,也能替各位妹妹分忧不少。”
“可不是么!”
“这敢情好,这样一来姐姐也好松口气了。”
“瑢儿想必玩累了,收了心了。”几位姨娘也跟风附议,一阵七嘴八舌。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不过是祖母的玩笑话罢了。”赵璟之连连否认:“我的确答应过祖母,以后不再四处游历,但料理府中之事却是做不来的!这些年多亏了大娘和四哥,王府才有这番气象,怎么能交予我这个一窍不通之人。”
“你刚回来,这些琐碎之事自然陌生。以你的聪慧,又有你大娘和四哥相辅,何足为虑?”赵老夫人旁若无人的拍拍赵璟之的手,对着四位儿媳道:“今儿趁你们都在,我便与大家商量件府中大事。”
众人一头雾水,不解的望向赵老夫人,个个心里却直打鼓,不知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担心这位精明的婆婆会当众宣布什么令人措手不及的决定。
赵老夫人不动声色的将每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含笑道:“说来这可是一桩大事。赵家子嗣向来单薄,我的三个孙儿中,汐儿和缙儿早已成家,两个孙女也都出嫁。只有瑢儿的终身大事还没个着落。我这个祖母是念在嘴里,急在心里。他生母去的早,你们几个也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这些日子便多上上心,替他张罗张罗罢。”
几人闻罢面面相觑,暗暗舒了口气。赵璟之听罢一急,连忙向祖母提出异议。这算怎么回事,明明与她老人家有言在先,他的婚事不劳她费心,今日却这般郑重其事的提了出来,正要婉拒,却被赵老夫人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只得暂且作罢。
赵璟之闷闷不乐的表情自然被大家看了个分明,虞氏试探道:“瑢儿是先帝亲封的郡王,尽管没有御旨赐婚,这婚姻大事却也是马虎不得,不知老太君可有中意的人选?”
“我老了,不中用了。你们看着办吧,有合适的人选再禀报我便是了。”赵老夫人淡淡呷了口茶,不徐不疾道。
“瑢儿在外多时,可有心仪之人?”说话的是三姨娘秦氏,她快人快语,是个藏掖不住的性子,见赵璟之眉头深锁一脸不耐,便忍不住问道。
未待赵璟之作答,大夫人虞氏拧眉抢白道:“我王府的地位背景不比寻常人家,瑢儿的正妻自然得是门当户对才是,妹妹说的哪里话,莫非随随便便的女子便能入我王府大门不成?”
“姐姐教训的是,是我浅薄了。”秦氏听得面上青红不定,香汗涟涟。
她只是城中小商贩的女儿,自然不能与其他三位出自名门的女人相比,所以出身历来便是她的软肋,让她自卑无比。
“你当真浅薄的紧!你也是瑢儿的长辈,终身大事自然要好好替他把关才是。也好趁早断了外头那些莺莺燕燕的心思!”
自己的婚姻大事被这样大刺刺的做着讨论,赵璟之很是不悦。
特别是大夫人虞氏的那句随随便便、莺莺燕燕更是蜇得他心头一疼,不由想起了母亲。
母亲出身卑微,早前在王府的地位还不如小门小户三姨娘,虽被父王独宠一时,闹得全府鸡飞狗跳后总算有了名分,无奈红颜命薄,如一颗短暂美丽的流星,在这幽深的王府里早早陨落。
眼下被大夫人这番明嘲暗讽,赵璟之脸色一变,正要翻脸,正厅外陡然响起一声怒喝。
“无知妇人,又在翻嚼什么舌头!”
几个女人面色一滞,齐齐向屋外望去,只见一向鲜少露面的老王爷拂袖大步迈了进来。只有赵老夫人笑淬道:“你怎么过来了!”
见是父王,赵璟之面色愈加难看,霍然起身,准备离去。却被祖母眼明手快的一把攥住,硬是挡了下来。
“王爷。”四位女人各自整理好表情,齐齐行礼。
赵明诚今日难得没有醉醺醺,他路过正厅时正好听得里头议论,而影射的对象恰巧又是他心爱的柳氏,闻罢不由大怒。
“王爷也是一把年纪了,性子还是这般火爆!”虞氏自知失言,强自笑道。
“你去了寺中几月,本王以为你改过不少,未料说话还是这般阴损。”赵明诚丝毫不念夫妻情分,厌恶的甩开她的手,忿忿道。
虞氏一向强势惯了,未料回府头一日便在众人面前被夫君嫌弃,面子有些挂不住,讪讪的缩回手,犹自嘴硬道:“我说话是直了些,可事实如此,妾身斗胆问王爷,我可有说错?”
“你—”赵明诚见她气焰嚣张,毫无悔悟之心,不免动怒。
“好了!”端坐上方的赵老夫人委实听不下去了,出言喝止道:“吵吵闹闹,当着孩子的面,像什么样子!”
众人一时语塞,只得依言坐下。
赵老夫人着实有些生气,拍着金丝楠木桌面大声训斥道:“今日唤你们来是有要事相商,可不是听你们呈口舌之能的,你们在我眼皮底下吵吵嚷嚷没完没了,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老婆子放在眼里?!”
她到底上了年纪,这么一番话下来禁不住猛咳不止。一侧的赵璟之强压怒气,忙为祖母递上茶水。
“虞氏啊,不是娘说你!除了早故的王妃,你便是我进来最早的媳妇,这偌大王府的当家主母,凡事可要大度些!”赵老夫人语气一缓,意味深长的望向大夫人。
“老太君教训的是!”虞氏面色不豫,却又不敢发作。偷偷睨了眼依旧气呼呼的赵明诚,不由眸色一沉,心里极度不痛快。
“你们几个也领个教训,平日里我身子骨不好,也鲜少过问你们的事。可我老婆子还没糊涂,这府中琐事还能知晓大概,若谁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耍些障眼法,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赵老夫人鲜少这般声色俱厉,三位姨娘听得冷汗直流,连忙称是。
“行了,别老站着了……瑢儿的事你们多费费心,下去吧。”三位姨娘如获大赦,匆匆行完礼后便无声退了下去。
赵明诚见虞氏没有离去的意思,不由冷笑道:“我以为你这些年来沉淀了不少,怎么还跟当年一样咄咄逼人?”
虞氏冷冷斜了他一眼,并不接招。而是对赵璟之缓缓道:“听说瑢儿的奶娘最近到了建康城,可有此事?”
赵璟之一怔,未料她消息这般灵通,正在寻思如何作答,却被赵老夫人一脸疑惑抢问道:“奶娘?哪个奶娘?”
“老太君莫非忘了,瑢儿年幼时柳妃妹妹没有奶水,府中便替她寻了个绣娘做奶娘……”
“哦!想起来了,那奶娘可是个实心的,还救了我的瑢哥儿一命!”赵老夫人叹道。
老王爷赵明诚闻罢也是有些意外,看向赵璟之道:“可是那位奶娘到了此地?”
见祖母和父亲一脸疑问的看着自己,赵璟之心知再瞒不过,唯有承认。
“眼下此人不但身在建康,还住在瑢儿药庐之中。瑢儿,大娘说的可对?”虞氏追问道。
赵璟之未料她人虽未在府中,可府里的一举一动却丝毫瞒她不过。暗暗吃惊之余,不免有些紧张,不知有关青鸾的事她有无察觉,只得硬着头皮答了个是。
“嬷媪是我的奶娘,与我感情深厚,如今她年迈体弱又患有眼疾,我将她接来药庐小住,有何不妥?”
赵老夫人若有所思道:“瑢哥儿自小待人宽厚,又是极重情义之人,此事虽未提前告知于我,却也是情有可原。”
“那庄氏虽说当年护主有功,却也终究是个奴才。瑢儿虽重情不假,却是身份尊贵的郡王,他千金之躯怎能侍奉一个奶娘?若叫外人知晓,岂不笑掉大牙?如果任凭这般无视尊卑身份颠倒,我又如何调教府中下人?!”
赵璟之知她有意刁难,便也毫不客气道:“大娘这是什么意思?是让孩儿背负忘恩负义之名不成?奶娘虽是下人,却对我有抚育之情,当年那场疫病若非有她,我早已不再人世!如今我对她略尽绵薄之力,又有何不可?”
“自古以来主仆有别尊卑有序,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以我看来,那庄氏定是晚景凄凉想寻点门路而已,我自会派管事包些银两,打发她离开!”虞氏柳眉一挑,凉凉道。
“此事不劳大娘费心,我自有安排。”赵璟之面色很是难看,一字一句重重道。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辈?!”虞氏面色一白,指着赵璟之尖声斥道。
“住口!”赵明诚喝道:“若不是你故意挑起事端,瑢儿又岂会顶撞于你?”
“你养的好儿子!”见赵明诚出言袒护,虞氏怒从心起,把矛头直直对准了他:“从小便目无尊长性格乖张,巧言善变。自柳氏死后,你看看你哪有严父的样子,在你的宝贝儿子面前哪回不是灰头土脸!”
“你放肆!”赵明诚怒不可遏,随手抓起茶盅盖向她砸去。
“怎么,说到你的痛处了?那柳氏你既视若珍宝,又为何负了她?!说到底,还不都是你造的孽!”虞氏见夫君动手,不由气昏了头,不再有所顾忌,只图心中痛快
“大娘!请注意你的言辞!”
见虞氏红唇翻飞,口中的话如利箭一般射向自己的心口,赵璟之气得双目通红,正要与她撕破脸,却听得身后“噗通”一声闷响,急急转身一瞧,吓得心脏骤停,只见祖母面色苍白嘴唇发抖仰面倒了下去。
“祖母—”
“老太君!”
“娘—来人,快快扶老太君回房!”赵明诚也吓得不轻,忙急急扑了上去。
望着惊慌失措的虞氏,赵璟之咬牙切齿:“祖母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