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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这一日的傍晚谢璇用完了晚饭,便依旧捧了闲书来看。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外头天寒地冻,窗户上挂了厚厚的帘帐,屋里的炭火便格外多添一些,上好的银炭不见半点烟气,整个屋子里边暖烘烘的。

因为天光昏暗,屋子里就算点了灯烛,也比不得白天的日光,韩玠怕她总这样瞧书费眼睛,便在旁边陪着她说话。

谢璇安坐榻上,瞧着帘外正安排丫鬟们备水熏香的芳洲,忽然想起件事情,“上回我跟你提过芳洲的事情,怎么样了?”

韩玠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是说齐忠?”

“你不会忘了吧!”

“没忘,就是惦记着孩子才一时没想起来。齐忠虽是出身草莽,为人却忠厚可靠,稳重利落,他家世虽微,却很清白,家中双亲早丧,又没有父母兄弟,这些倒不必担心。”

“那他自己呢?”

“他似对芳洲有意。”韩玠偏头看着谢璇,“你要当给人保媒,别拉着我。该探的我都探清了,齐忠在这上头的心思我也不甚关心,要怎么做,你斟酌着办吧。”

谢璇正拥被而坐,闻言来了兴致,撺掇着韩玠上榻后钻到他怀里,“既然家世清白,人品可靠,对咱们芳洲又有贼心没贼胆,回头撮合撮合,便是佳缘了。上回我已经提了给芳洲封赐女官,她如今非奴非仆,干净清白又能办事儿,回头挣了这个头衔,嫁到齐忠那儿去,也不怕受人欺负。”

“倒打得好算盘!”韩玠失笑,拿手在谢璇身上慢慢摩挲着,舒缓筋骨,“你对芳洲的器重谁不知道,借齐忠是个胆子他也不敢。”

谢璇嘿嘿的笑,“芳洲跟了我这么多年,总得有个好归宿。后头还有木叶和豆蔻,豆蔻也就罢了,年纪不大,木叶的年纪却也不小,拖到这个时候,也是我的疏忽。”

大概人自己过得好了,也会盼着身边的人都过得很好。

从前谢璇为许多事情烦心,固然也待丫鬟们极好,却也没太多空闲和热情去料理她们的终身大事。如今她与韩玠破镜重圆,又有孩子助添圆满,看着身边几个丫鬟们孤孤单单,就没法坐视不理了。

夫妻俩正自厮磨,外头芳洲脚步匆匆的进来,隔着帘帐回禀,“殿下,外头荣安求见,说是皇上来了,正往这边走……”她的话尚未说完,闻言而动的韩玠已然穿好靴子走出帘帐,皱眉道:“皇上来了?”

“是,荣安就在外头伺候着。”

韩玠着实没料到小皇帝会来这里,连忙出门去,外头荣安正自气喘吁吁,“殿下,殿下……”荣安双手扶在膝头喘着粗气,显然是这一路没命的飞奔而来,“皇上来了,而且没带随从,像是偷偷溜出来的!”

韩玠微惊,“你说他没带随从?”

“嗯,也不知怎么出来的,身边就只有一位统领和宫人跟着,连銮驾都没带,已经进府来了!长史大人先迎着皇上,我便飞奔过来报信儿。”荣安气喘吁吁。

韩玠万万没想到这小祖宗竟会如此胡闹,转念一想,这些天小皇帝惦记着要看昭儿和盈盈,只是刚生下来的孩子不好搬动,他才没敢抱进宫去。如今御驾亲临,怕是奔这个来的。

“去准备一副肩舆,立时来迎皇上!”韩玠再不迟疑,瞧着天色渐晚,风寒冻人,怕小皇帝受了寒,便又抄了件大氅在手里,匆匆迎出去。

这头才走出内院没两步,那边的长史已经满头大汗的伺候着小皇帝过来了。

他果然没带几个随从,一边是今日的侍卫统领,另一边是贴身伺候的掌印太监金德。那两位的脸上都是惶恐不安,见着韩玠的时候忙忙行礼问候,态度比任何时候都要恭敬,就只有小皇帝天不怕地不怕,一见了韩玠便喜笑颜开,“信王叔!”

“皇上驾到,臣有失远迎。”客气还是要客气的,韩玠对着小皇帝行礼过了,便道:“如今天寒地冻,宫门快要上钥了,皇上怎么冒着寒风出来?太傅的教导难道都忘记了?”

“太傅和王叔的教导我都记着。”小皇帝一本正经的负手看着韩玠,“只是实在惦念弟弟妹妹,所以过来看看。王叔带我去瞧瞧吧?瞧完了我就走。”——大抵还是依赖王叔的,他在太后跟前时刻记着身份以朕自称,到韩玠跟前反而随和了许多。

都已经这时候了,韩玠难道还能把小皇帝赶出去?

后头荣安已经带了肩舆匆匆赶来,韩玠连忙扶着小皇帝坐上去,伸手触了触,发觉他手上温热,这才稍稍放心。小皇帝自幼体弱,寻常一点风寒都受不住,不止损耗身子,不慎还会落下个病根,韩玠哪敢大意,将手里的大氅团团围到小皇帝身周,才展开眉头。

但韩玠身为摄政王,又是小皇帝的皇叔,当日元靖帝托付,他还负着同太傅一起教导幼帝之责,如今小皇帝这般胡闹,任性的毛病却是不能轻纵。他板着脸看向后头的侍卫和掌印太监,“皇上任性,难道你们也不明事理,不知劝阻?隆冬天寒,又没带銮驾,皇上身子若有闪失,你们谁担负得起?明日各自去领罚,一年俸禄,五十大板。”

两人唯唯诺诺的不敢反抗,小皇帝帮着开脱,“信王叔你别怪他们,是我逼着他们来的,不带我出宫就砍了脑袋。他们为我所迫,王叔还是免了他们的责罚吧。”

到底是小孩子家,感情用事起来,才不考虑什么后果。

韩玠无奈,“如此说来,是皇上逼迫他们违反宫规了?”

“嗯,所以我要赦免他们!”

“皇上自然能够赦免任何人,只是臣与太傅每日陪着皇上读书,那些道理不是白学的。”他慢慢走在肩舆旁边,没有傅太后的疾言厉色的威压逼迫,说的话便能钻进小皇帝的耳朵里,“皇上是一国之君,自然能驱使人效命。可明知他们这般行径违了宫规,必要受罚,还拿生死大事来胁迫,逼他们进入两难的境地,皇上的权威难道是这样用的么?”

小皇帝往大氅里头缩了缩。

他并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平常也十分懂事上进,今日也是被傅太后气得狠了,才发小孩子心性,立逼着要出来。太傅和王叔的教导他并没忘,如今被韩玠徐徐说来,没有指责怒斥,也引得他反思起来。

好半天,小皇帝才嘟着嘴,“我今天也是……算了,这次是我不对,下回不这样了。”

他既已认识到错处,便觉得愧疚起来,倒不是对着那统领和金德,而是为了太傅和韩玠的教导。韩玠也就罢了,回头撒个娇,诚恳的认错,他也不会说什么,就只是太傅……那老头儿虽然人不错,却也刻板得很,明儿少不了一通唠叨。

小皇帝愈发往大氅里缩进去,“王叔,我知道错了,真的。”

“天子知错能改,是百姓之幸,皇上且说说错在哪里。”

“我不该用身份来逼迫他们做不对的事,如果他们要受罚,更该受罚的是我。毕竟他们做这些,全都是我逼迫的。”小皇帝扭头看着韩玠,整张脸都藏在大氅的毛领里,只有一双眼睛在眨巴,“王叔,我已经知道错了,明儿抄一篇书好不好?”

如此主动认错自罚,他肚子里打着什么算盘,韩玠已能猜得清清楚楚。

他有些无奈,“皇上如此态度,令人欣慰。”

“所以,明天王叔别将此事告诉太傅好不好?我会记着教训,绝不再犯。”

教训的目的,也不过是令他认识错误,立心改正而已。韩玠瞧着小皇帝,有些心疼,神色却还是严肃的,“若太傅不问,臣自然不提。若太傅问起……”他微微沉吟,小皇帝已乖觉的道:“那我就主动认错,请王叔帮我开脱几句就好了。”

比起其他同龄的孩子,其实很他已经很懂事很懂事了,韩玠点了点头,“那皇上待会看完了,就早些回去,免得叫人担忧。”

小皇帝乖觉的点头。

到得明光院中,小皇帝便直奔摇篮而去。他自出生以来,先是养在元靖帝跟前,之后便成了皇帝居于深宫,阖宫上下就他的年纪最小,哪曾见过刚出生的婴儿?难得看到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小皇帝头一回觉得自己也是个大人了,小心翼翼的触碰婴儿细嫩的手指头,眼睛里全是五岁孩子的好奇。

韩玠就在后面侍立,小皇帝便问,“信王叔,他们什么时候长大?”

“很快的。”韩玠想起当年刚见到小皇帝时,他只是个襁褓里柔弱的婴儿,被平王妃和陶妩争来争去,看着令人唏嘘。如今一晃数年,他都这么大了,登上帝位披上皇袍,虽是众星拱月,其实偌大的皇宫里,却依旧没几个人真正关心他的身体。语气中到底添了喟叹,韩玠的目光落在那两个粉嘟嘟的婴儿上,“一眨眼就能长大了,到时候就能自己进宫给皇上问安。”

“我要他们来陪我玩!”宫廷生活实在太过清寂,小皇帝急需玩伴。

韩玠点头,“好。”

宫门落钥的时辰都有定例,小皇帝这回显然是偷跑出来,若把动静闹大一些,被外头的言官们知道了,免不掉又是一番聒噪。韩玠不敢叫他逗留太久,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劝皇上回府,到底是怕小皇帝在路上有什么闪失,他只好亲自送他回宫。

外头的天色已近黑了,韩玠乘了马车,赶着时辰将小皇帝送回宫中,一颗心才算踏实。

回到王府时谢璇倒还没睡下,正靠在枕上看书,满头青丝披散在肩头,那象牙色绣合欢的寝衣领口稍稍敞开,可以窥见里头的风光。韩玠过去先将谢璇黏了会儿,才盥洗沐浴,安然就寝。

第二日是休沐,没有早朝,韩玠打算陪着谢璇多睡会儿。

他平常早起惯了,除非陪着谢璇贪恋被窝,否则就算没有朝会,也会在卯时二刻起身,去院里头练剑。今儿一如既往的按时醒来,冬日里天亮得晚,屋里光线尚且昏暗,韩玠枕在手臂上瞧着谢璇睡容,嘴角微翘。

即使成婚已有数年,每个清晨从梦里醒来看到她的时候,韩玠还是觉得幸福。

大抵前世的痛苦与孤寂已经深深刻在了骨子里,即使重来一次,也还是埋在心底深处。所以觉得这样的温存陪伴分外珍贵,剩下的每一天都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天,他跟爱妻相处的时间愈来愈少,所以不能辜负每一点时光。

温柔泛滥于心底,他俯身过去吻住谢璇,轻轻的磨蹭。

单薄的寝衣包裹着她的身体,自打怀孕之后,谢璇的身子愈发丰满,指尖掠过那一双雪峰时,手感都分外不同。于是有些贪恋,轻轻的摩挲着,从胸前游弋到腰腹,晨起后的欲望渐渐无法按压,韩玠的手掌渐渐滚烫,惊醒了谢璇。

她显然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看着韩玠,将那只不安分的手捉在手里,嘟哝道:“睡觉。”

可韩玠哪里睡得着?手臂僵硬的在谢璇掌心停留了片刻,明明她并没做什么,韩玠却觉得被窝里越来越热,最后忍无可忍的起身,迅速的套了衣裳,出门去吸一口冷冽的空气——谢璇才生下孩子没多久,身体都没恢复呢,他当然不敢在这时候放肆。内火难以熄灭,只好将宝剑出鞘,穿着单薄的衣衫于冷冽的晨风中矗立。

陪娇妻在被窝厮磨的打算彻底泡汤,怪也只怪他自身没能按捺住****。

唔,自从成亲之后,他面对谢璇时的自制力果然是越来越差了。

天气有些阴沉,一整天没见太阳,外头寒气扑面。

韩玠同谢璇坐在窗下,却是一室融融。窗外就是一丛竹子,这时节里比不得盛夏的凤尾森森,竹枝正随了那寒风起伏摇摆,刷刷的掠过窗户纸。

昭儿和盈盈才睡醒来,韩玠将两个襁褓并排摆在案上,将谢璇揽在怀里,细细打量两个孩子的变化。刚出生的婴儿总有些皱巴巴的,看在爹娘眼里,却是哪儿都完美,谢璇甚至描摹起来,“昭儿的眉眼像你,将来肯定好看!盈盈自然是要像我的,将来打扮起来,是最漂亮的郡主!”

那淡淡的一点小眉毛,能看出将来?韩玠便点头应和,“儿子像我,女儿像你。”

谢璇想想又不对,“可是龙凤胎的长相也会有相似的,你看我和澹儿,小时候奶娘都没法分辨。”她抬头细细打量韩玠,笃定的道:“我俩长得又不像,玉玠哥哥面貌英挺,我却长得比你好看。昭儿稍微随我一点也行,将来是个美男子,掷果盈车!”

“他将来做世子,你让王府世子掷果盈车?”韩玠挑眉。

谢璇觉得这话也不错,当王爷的还是该有威仪,像韩玠这样,容貌出色,却不敢叫旁的女子生出觊觎,更不敢朝他掷果抛媚眼。那还是像韩玠吧,玉玠哥哥的仪表也是京中少有人能及的,回头昭儿长大,必然又是风姿出众。

夫妻俩正自闲话,忽见芳洲匆匆进来,回禀道:“殿下,宫里派了人来,说皇上龙体有恙,请殿下快点进宫去。”

小皇帝病了?

昨晚才那么任性的折腾了一回,今儿就病了,莫非又是受风寒?韩玠最怕这孩子生病,那比朝堂大事儿还令人头疼,只好叫人取了披风,让谢璇晚上自己用饭,不必等他回来。

匆匆入宫,才知道皇上并非风寒,而是累着了。

傅太后、几位太皇太妃都聚了个齐全,太医院几位常伺候龙体的御医也都跪在御前,小皇帝还昏睡着,脸色很不好看。人群里站着太傅,见了韩玠时便拱一拱手,“信王殿下。”

这太傅也是个名儒,颇受先帝器重,身负教导皇帝之责,在朝堂上也很有些手段。

韩玠同他见礼,匆匆问过小皇帝的病情,便腾出位子给太医诊脉,退到后面去问太傅,“好端端的,怎么又这样了?”

太傅叹了口气,往傅太后那里扫了一眼,招一招手,将韩玠带到帐外说话。

帘帐之外是躬身伺候的宫人们,太傅寻了个清净处,同韩玠道:“今早的时候皇上气色还很好,我原本要给他讲书,谁知太后过来,便将一本《政要》放在了皇上跟前。皇上他本就年弱,哪里读得懂这个,太后便搬了椅子在旁瞧着,非要我讲解给皇上听,再叫皇上今儿把前四篇都背下来。”

“背下前四篇?”韩玠皱眉。

“嗯。”太傅显然也很不满傅太后这样的蛮横行径,“皇上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分外乖觉,太后放了《政要》,他就拿着那本书读,那里头的字都未必能认全,即便我讲了,也是囫囵吞枣的不解其中深意。他自打前晌就捧着书背,午膳进了半碗粥就说身子不适,又开始背书。”

那必然是背书太过费神,才会这样了!

韩玠略带责备,“太傅您德高望重,最知道皇上的身子,哪能消受这个?”

“我也劝了半天,却没什么用!”太傅拿眼风扫着帐内,“太后就在旁边陪着,皇上自己咬着牙要背,旁人劝了也没什么用。嗐,近来天寒,皇上龙体本就违和,心神损耗过重,就有些不支。我斗胆问一句,殿下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太傅身负教导皇上之责,自然关怀备至。今儿小皇帝那股非要背下书的倔强劲儿异于往常,着实叫他诧异。

韩玠并未隐瞒,“昨晚陛下驾临我的府上,怕是令太后不快。皇上觉得自己有错处,才会这样强撑。”

——只是这孩子未免也太心实了。就算是帝王,也只是个五岁大的孩子,不懂事的地方还很多,犯错就犯错,往后改了就是,何必非要跟本就病弱的身子过不去,咬牙强撑着背那些艰涩的书?其实做皇帝的,想出个宫又有什么不对?只是他年纪尚幼,被傅太后强硬的管着,才会想出那样荒唐的主意来。对着旁人,他有错处,但是在傅太后跟前他又能有多少错处?

心中毕竟不忿,韩玠同太傅回到帐内,小皇帝犹自昏睡不醒。

这种时候他得侍候着,哪怕没什么要做的,也不能立时离开,丢下龙体违和的皇帝。

满室都很安静,傅太后坐在龙榻边的宽椅中,显然也有些焦急。她不时催促着太医好生给皇上用药,偶然目光扫过韩玠时却立时挪开,因皇上还未醒来,也没人敢多说什么,便都平心静气的等着。

到得傍晚的时候,晋王再一次自泰陵赶回皇宫。

外头应该是下了雪,他即便已经在外头脱了风帽大氅,额间发梢还是有些微落雪未融的痕迹,想来那雪还不小。

傅太后一见了他,才算是寻回了些力量,招呼道:“晋王也来了?皇上念着你呢。”

“臣来得晚了,还请太后恕罪。”晋王并不与她对视,只匆匆问了皇上的病情,才站到玉太皇太妃跟前去。母子俩一个在深宫独居,一个在城外的泰陵静守,也有阵子没见过面了,自然得问安说几句体己话。

小皇帝始终没有醒转的迹象,众人平白等了几个时辰,都有些焦心。闻讯而来的南平大长公主心慈,瞧着皇上那样儿可怜,担忧之下到底没能忍住,皱着眉头斥责那伴驾的宫人,“皇上龙体本就虚弱,如今深冬天寒,最是容易邪气侵体的时候,你们难道不知尽心伺候?”

皇帝昏倒的时候就只有傅太后、太傅及伺候读书的宫人们在场,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只在地下低头跪着。

太傅得知事情原委,也有点气恼,也不怕犯颜太后,道:“今日皇上读书,太后要皇上背下四篇《政要》,太过劳神费思,才会伤了龙体。”

“背下四篇《政要》?”南平长公主立时看过去,“皇上才多大的年纪,你就让他背那样艰涩的书?我听说当时太后也在场,难道没阻止太傅这般胡闹?”

她是元靖帝生前最为宠爱的妹妹,且行事周正颇有威望,傅太后少不得敬着些,只是将责任往外推卸,“皇上是一国之君,治国理政自然得熟掌《政要》。怕是他昨晚出宫,被深冬寒风伤了龙体,今儿略费神思就有些不支。说起来也是信王不对——”她扭头看向韩玠,目光微闪便即挪开,“皇上一直念叨着想看那对龙凤胎,昨晚就是专程去信王府上,才会受了风寒。”

韩玠稍稍躬身向着小皇帝的方向,“昨晚皇上御驾亲至,委实出乎微臣所料,当时皇上只带了一位统领和宫人金德前来,臣见了十分惶恐,陪皇上看过孩子之后,便立即送皇上回宫。未料还是照料不周,微臣惶恐。”

这下不止南平大长公主,就连玉太皇太妃都皱眉了,“皇上出宫,怎么就只带了这两个人?”立时把金德和那侍卫宣到跟前,问过事情始末,才知道是皇上想出宫去信王府,傅太后执意不肯,才惹得小皇帝出此下策。若傅太后不去阻止,小皇帝懂事,自然会挑晌午天气好的时候出去,又哪会傍晚风寒时偷偷摸摸的赌气出宫?

算来算去,不管今日的背书费神,还是昨晚的冒寒出宫,由头都出在傅太后的身上。

在场众人虽不能直接指责她,宫里女人们拐弯批评人的本事却都是驾轻就熟,你一言我一语,竟将傅太后说得红了脸。她自认是为皇帝着想,所作所为无非是要皇帝早日亲政,见众人都来指责她,便觉得那些人都已成了韩玠党羽,看哪张脸都觉得可恶。

心里愤恨极了,她不能将这些宣之于口,只好握紧了拳头。

吴冲的噩梦始终没有消去,甚至近来愈演愈烈,叫她神思恍惚。先前韩玠已经命刑部处置了她的兄长,傅家在朝中的势力也越来越弱,如今连宗亲都众口一词,这个手握大权的摄政王,显然是想夺取皇位,夺走她孤儿寡母的一切!

种种愤恨压在心头,心绪愈发难以自控,像是有洪水猛兽在胸口乱撞,一个不慎就要闯出来翻天覆地。

傅太后的身子不自觉的颤抖起来,目光恨恨的扫过韩玠,却见他忽然笑了一下。

很短促的笑,像是昙花一现,却叫傅太后看得格外分明。

那虽是个笑容,看着却像是阴森森的,叫她心神巨震。傅太后连忙垂眼,扫向地上金砖,余光瞥见韩玠的袍角时,却忽然“啊”的一声尖叫——韩玠今日穿着一件深色外袍,上头的纹饰中规中矩,只在袍角绣了一圈细微的玄色芙蓉,那一圈的颜色深深浅浅,偏于暗沉的紫红颜色,像是沁了血迹一般。

傅太后数月惊恐不安,原本精神就有些错乱,刚才慌慌张的扫过,见到那血色芙蓉,一瞬间就又想起了那个盛着首级的锦盒。

那里面也是这样的绣纹,芙蓉花瓣被血染透,张牙舞爪,盛着那可怖的首级!

那是她极力逃避却无力摆脱的噩梦,在扫到韩玠袍角的那一瞬间重新袭上心头。

原本就紧张愤恨之极的心绪被这陡然袭来的恐怖噩梦压得断了弦,傅太后脑海中轰的一声巨响,什么理智都没了,脑中晃来晃去的全是那血色芙蓉和锦盒里的首级。她猛然抱住头,嘶声道:“拿走,都给哀家拿走!”

满屋子的人都诧异的望着她,看在傅太后眼里,却都像是吴冲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孔,连同韩玠那血色的袍角撞进眼底。

她不敢再多逗留半刻,惊恐至极地站起身子,尖叫着跑出了宫室。踉跄奔跑时被衣裳绊倒,她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整张脸都是惨白的,满目惊恐畏惧,直冲入外头的寒雪中。

傅太后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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