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屏山的家里,郦清清草草吃了点东西,就回房间洗澡睡觉了。
她是被陆昕裴打来的电话吵醒的。
外头天早已经黑透了,她伸手按开了床头灯,头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容易听出来的焦急:“清清,你怎么了?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没有接。你在哪里,今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郦清清坐起来醒了醒神,只觉得口干舌燥:“不好意思,我睡着了,没有听到手机响!”
陆昕裴默了一会儿,接着又问:“这么早就睡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么热的天,会不会是中暑了?”
“没有,就是昨天晚上睡的太晚,有点累了。”停了一下又说:“你等我一下。”
她握着手机,走出去倒了一杯水,穿过客厅,径直走到了外面的阳台上去。
郦清清在躺椅上坐下来,把水杯放到圆几上:“好了。”
陆昕裴很快说:“还困吗?”
她顺势躺下去,一眼望见漫天的繁星:“现在不困了。你呢?饭局结束了吗?”
“没有!我借口离席,这都第三次了,你要是再不接电话,我就该被其他人笑话了。”
见他语气松快下来,她想也不想:“为什么?”
陆昕裴顿了一顿,才说:“他们可能会背地里笑话我,肾不好!”
郦清清微窘,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叫了她一声:“清清,你真的没事吗?”
她顿时又想起了车上的那一幕,还有慕少祺下车之前扔下的那一句:“郦清清,你好自为之!”
……“清清?”
她听见了,心中却还是犹豫不决,只说:“是有一点事,等你晚上回酒店了,我再说给你听,好吗?”
陆昕裴缓了一下,沉声问:“是很严重的事吗?那你现在就说,我听着!”
“不严重,或许我还要想一想,该怎么说才好呢!你就不要担心了,赶快回去吧!”
她故意笑了一下:“反正我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了,干脆一边练字一边等你。说好了,就《快雪时晴帖》,二十八个字!”
“好!你等我!”
挂了电话之后,郦清清当真去了书房,找出毛笔和宣纸来开始练字。
刚过了十点,阿姨上来检查各个房间的门窗,见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一边问她想不想吃什么水果,一边告诉她郦冒勋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她笑着说好,索性榨成果汁,喝起来方便。
十二点左右,她正打算收拾笔墨纸砚,陆昕裴的电话就来了。
他好像喝了不少酒,说话倒是和平时没有两样,但是总觉得声音有点儿嗡嗡的。
“我还怕你睡了,正在犹豫,是不是应该明天一早再给你打。”
郦清清一边听着,一边轻手轻脚地走回自己房间去,顺手锁上了房门。
“怎么会,我说了等你的。”
他笑了一下,嗓音透过电波传过来,仿佛一缕似有若无的春风,温柔地掠过她的耳际:“所以我心急火燎的赶回来了。”
她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你在哪里?”
“海边,你能听到海浪的声音吗?”
原来他在海边!
“嗯,刚刚听得很清楚。”
他应该就站在沙滩上,也许正对着海面伸长了手臂,静静等着手机电波将千里之外的海浪声带到她的耳朵里。
遥远的南国之滨,浩瀚的星空之下,夜风摇晃着一波波青色的海浪,涛声阵阵,如歌如诉。在一片椰树成林细沙连绵的海岸线上,一个衣袂飘飘的俊美男子,正在与他远方的恋人缱绻私语。
这是怎样一幅浪漫之极的画面,只消转念一想,已经令人心驰神往。
陆昕裴开口叫了她一声,然后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下午发生了什么事吗?”
郦清清坐在自己房间的飘窗上,抬起头仰望着同一片星空,心中涌动着无限柔情。这一刻,一整个下午的惊恐,委屈,愤怒和彷徨,仿佛都变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了。
她是那样珍惜这一刻,实在不忍心打破!
所以,她只是说:“我就是想你了!”
许久,陆昕裴终于笑了起来,迷人的笑声散在夜风和海浪声里,撩动着她耳旁的空气,连呼吸都瞬间变得香甜了。
“清清,你知道吗?你让我感觉自己如此年轻,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回到了二十岁,回到了初恋的时候。原来我还会这样的牵挂一个人,想念一个人,身不由已的冲动,和疯狂!”
她傻傻地回了一句:“我从来不觉得你老!”
他好似叹了一口气:“我整整大了你十六岁!”
“我知道,我不在乎。”
“我在乎,即便单单为了这十六年的光阴,我也会忍不住的遗憾和后怕。我会比你先老去,有一天,我终究不能再照顾你!”
郦清清听出了他语意中的怅惋,急着想给他安慰:“到那时,就换我来照顾你!”
“清清,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她内心一时触动,不知道怎么就说了一句:“从小到大,我只做过一件后悔的事。”
“是什么事?”
郦清清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初二那年,我帮我姐偷拿了家里的户口本,然后她就跟那个男人登记结婚了。”
“这不是你的错!”
“我姐出事以后,有整整一个星期,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如果当初我没有那样做,也许他们就一直没有办法结婚。如果我姐姐不是瞒着爸爸去登记,一切都不会不可挽回,后来的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
郦清清永远记得,姐姐跟父亲决裂的那一天,也是她生前最后一次出现在这个家里。
当时,就在二楼的书房里,郦冒勋看着女儿摆在他书桌上的两本结婚证,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勃然大怒。
……“这是什么!”
一开始,郦菁菁还想着解释:“爸,我很爱我的丈夫!他没有办法选择他的出身和父母,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获得爱情的权利。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是平等的,我们自愿结为夫妻。这已经是最难能可贵的婚姻条件了,相比任何一场盛大的婚礼,再昂贵的钻石,再奢华的别墅,一个人的真心,难道不是更值得托付终生的吗?”
郦冒勋根本听不进去:“他连他自己的明天都负担不起,凭什么担负你的终生?还有你,你才二十三岁,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够看清未来的路?又是谁教得你这样一意孤行,至父母长辈的意见于不顾?你明天一早就去给我离婚,这件事,我绝对不认同!更不可能同意你到那个小城市里去!你要是不愿意到银行里来做事,就到加拿大去,去你妈那里住一阵子,整理好了心情再回来。我郦冒勋的女儿,即便是离过一次婚,日后也照样能嫁到一个真正的青年才俊!”
郦菁菁震惊极了:“爸,我才刚刚结婚,您就要我去离婚?”
而在郦冒勋看来,纠正女儿人生中的这个巨大错误,几乎是刻不容缓:“离婚!必须马上离婚!”
郦菁菁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爸,我是您的女儿,不是您的一件作品,我有自己的思想和意愿,您不能以爱的名义绑架我!我已经成年了,我可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今天回来,是专程来告诉您一声,不是在征求您的意见。我已经结婚了,我有丈夫,我会有自己的家庭。如果您愿意接纳我们,任何时候,我们都无限欢迎;如果您始终不肯接纳我们,也不可能改变我们想要在一起生活的决心!”
那一刻,郦冒勋下定了决心强势到底,他甚至追悔莫及,如果早一点采取****,女儿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国外,那么她的人生也不会有机会出现眼前这个谬误!
而现在他所要做的,就是不计后果,也要让女儿结束这段本就不该存在的法律关系。
“你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明天,我就陪你去离婚!作为交换,那小子想提什么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我都会一口答应!”
郦菁菁终于忍不住了:“爸,您可不可以尊重一下我?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我也不会后悔!爸,妈是妈,我是我们,您不能把妈离开您所带来的缺憾,变相寄托在我们身上。您留不住妈妈,也不可能永远留住我们!这些年,其实您内心一直妄想着妈妈会回来,您根本不能接受,她早已经厌倦了跟您一起生活,并且彻底离开了您……”
一记响亮的巴掌声,无可挽回地中断了父女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
当时,郦清清已经悄声默声地站在门口偷听了好一会儿,看到姐姐红着眼眶从房间里冲出来,她还一脸惊愕地怔在那里,连个假装经过的样子都做不出来。
郦菁菁站在她对面,强忍着泪水笑了笑,像往常一样,伸手捋了捋她的马尾,略带几分哽咽地说:“清清,我有空会回来看你的!”
那一刻,她竟然一时想不起来该说点儿什么。或许,以她当年的心智看来,他们两个人能这样面对面的大吵一场,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当时又有谁能够想到,那竟是父女三人最后一次,一起出现在这个家里?
长久仰望着夜空中最闪亮的几颗星,那种遥远而璀璨的光芒,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得到。她当然不相信,人死了以后会变成星星出现在天上,这种安慰小孩子的童话。但其实,她又多么希望这是真的!
也许,人在真正无能为力的事情面前,永远都是这样矛盾!
沉默了好一会儿,陆昕裴说:“你当初选择站在你姐姐那一边,一定是以为你姐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对吗?”
郦清清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当时只是觉得没有办法拒绝她。”
“你跟你姐姐的感情一定很好!”
“我姐比我大九岁,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已经升高中了,读的是寄宿女校。那时候,她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一到了寒暑假,每天早上都是她给我梳头发,扎辫子。她很喜欢把自己从前穿过的裙子找出来给我穿,每一次都会很夸张地感叹,我比她当年长得高,长得快!”
郦清清回想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年少时光,童年里虽然有缺失,但她其实并没有常常感觉到寂寞。大约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享受过,所以不会觉察出太大的不同,许多事情,没有比较往往很难深刻的体会出差别。
相反,姐姐是不同的,父母离婚的时候,她已经懂事了。面对这种家庭结构的转变,接受一个原本每天都会出现在自己生活中,承担着重要情感角色的人,某一天突然离开,去了另外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能够再见面,不知道去哪里寻找,甚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而她只能被动的接受,在怀疑和困顿中,毫无选择地接受。
这样美好的夜晚,实在不适合缅怀忧伤。所以她很快又想起了一些开心的事。其实也都是小事,譬如她三年级的时候,一不小心养死了姐姐的金鱼,如何软磨硬泡缠着父亲,悄悄买回来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两条混入鱼缸里,最后却还是被姐姐发现了。
又或者是到了五、六年级,遇到不懂的科学功课问姐姐,明明她就是不会,却不甘心,到最后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佯装出去上厕所,然后迅速溜回自己的房间上网查答案!
陆昕裴听完在电话那头轻笑:“还有什么,你再多说一点给我听。”
她也笑起来:“你还不回房间睡觉?”
“酒已经全醒了,越发不舍得睡了!你困了吗?”
“我也不困!可你必须要睡觉了,已经一天一夜都没有睡了。你赶快回去睡觉吧!
“我怎么没有睡,明明在你床上睡了,而且睡得很香!”
郦清清想起白天那一幕,一时间脸颊又有些发热:“才那么一小会,怎么能算!”
不知道陆昕裴是不是也跟着想起了什么,隔着手机,隔着千里之外,她分明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半晌儿,陆昕裴才终于开口:“清清,我是说如果……你会拒绝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