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不知道那个叫郁光的高个子学生为什么坚持要她去看画,而且安排到人去楼空的周末舞会时。她记得这个男人在她来学校第一天眼光就直追着她。他不像某些学生千方百计地想接近她,邀她出去喝咖啡,跳舞,跟她说些不三不四挑逗的话语。郁光从来都是远远地站在人堆外面,沉默地抽着烟。偶尔眼光碰上了也并不回避,直勾勾的目光中满是男人的赞美,艺术家的鉴赏,以及一丝几乎不察觉的惋惜。正是这丝惋惜使得凌晨心怀警惕:男人们不懂在展示台上的凌晨是灵魂出窍的,冷冷地旁观着。在展示台下她就没义务来满足任何人的好奇心,不管是舞会或喝咖啡,任何来自本校男性的邀请,凌晨都是不动声色地,冷淡而坚决地说:不,我没有空。
凌晨是真的没有空,她到这个城市来可不仅仅是为了脱光给人看的,如果只是为了谋生,她大可在家乡凭父亲的关系找一份过得去的工作,犯不着到上海来抛头露面,也许说是抛头露体更合适点。她看不起别的模特儿跟学生们打情骂俏疯疯癫癫,女人脱了衣服真的连最起码的自尊都失去了吗?
在展示台上凌晨有大量的时间可以冥想,画架后面一双双眼睛对她构不成困扰,很快地,在纸笔刷刷声中她沉浸到内心世界里,那里空旷无边,尽她驰骋。虽然混沌黑暗,她却似曾经历,脚步探索着,身边闪过一个个无声的暗影,若无旁人地手舞足蹈,而她兴致勃勃地观察着,猜度着,看这些游移的身影像被牵线的木偶般地动作而不自知。其中有她所熟悉的面孔,她自暴自弃的父亲,憔悴的母亲,小城的众生相,关在学校大院标本盒里一张张面孔,都在黑暗中一波一波地朝她涌来,鬼影幢幢,似假还真。故事一遍遍上演,情节却不尽相同。
凌晨的第一篇小说里就描述了人性中无可救药的愚昧,昏庸,以及局限在封闭时空中的无奈。生命像草一样地生长,像草一样地枯萎。
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度过她的业余时间,模特儿的工作不是每天都有,凌晨既不逛商店也很少看电影,从学校回来就钻进自己的房间,分租房子的外来妹从没看到房门打开过,更不用说进去看个究竟了。直到夜深人静,凌晨才轻手轻脚地潜入洗盥处,用冷水捂一下熬得发涩的眼睛。
小说还显得生硬和青涩,凌晨知道她刚趟进浅水,前面才是一片汪洋大海,多少人在那里沉浮,挣扎着向彼岸游去,她已经看清大部分的人划不了几下就会沉下去。但现在她还没想到灭顶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并不会使她警惕,也许我是个例外,每个跳下海的都如此想。
络腮胡子很小心地与她继续交往,在众人面前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凌晨上展示台时他很少像别的教师过来观看或摆上画架画画。他们约会时他都指定一个很远的,不会被熟人遇见的地方,在假期中他们会分头乘车去外地,在太湖边上的农民开的旅馆里会面,络腮胡子对她很有分寸,语气中也没有狎戏轻薄的成分,两人在约定的地点见着了,就一前一后地去找家乡村饭店坐下,络腮胡子点些时鲜的鱼虾,沽上一壶黄酒,就着窗外的淅沥细雨,络腮胡子有了几分酒意就会谈一些系里人事,苏联专家培训出来的系主任一派如何和本土出身的少壮派互相倾轧,其中混合大量说不清道不明的个人恩怨及利害关系,他是如何地如履薄冰般地周旋在彼此的锋芒之间。说到一半停下来,盯住凌晨心不在焉的脸孔,说:“我不会长久地在这泥潭中,总有一天我会远走高飞……”
凌晨后来才想到络腮胡子很早就跟她暗示过,他们相聚在一起只是流水和浮萍的机缘,总有一天会分道扬镳的。只是坐在饭馆临窗的小桌上,她的思绪还没有成型,对茫茫前途无从把握。坐在她对面这个满脸若有所失的男人,她还理不清对他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不管如何,他毕竟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女人尽可以嫁十个丈夫,到时候连脸面都记不清,但第一次却很难忘怀,像蛇脱去第一层皮一样。
有时凌晨觉得络腮胡子对她有几分认真,他用一种平等的,朋友般的口气和她说话,从来没有一个大权在握的系主任与临时工模特儿居高临下的语气,他通过关系为她办理了临时居住,帮她找到和人分租的房子。在让她做人体模特儿之前再三要她考虑清楚,凌晨觉得当初就是来找这份工作的,如今有了这层关系,缩回来就是欠了络腮胡子的人情,加之凌晨并不觉得做人体模特儿是件多难堪的事,既然酒肉都可以穿肠过,眼光落在皮肉上就拂不去嘛?说到底,我们都是过客,任何事物都会消逝,包括鲜艳如花的青春肉体,包括所有落在这肉体上贪馋的眼光。
对于郁光的邀请却很难回绝,他眼睛直勾勾地盯在你脸上,一副由你决定生死存亡的表情。凌晨拒绝的话语已到了口边,出口却变成:“我只能呆很小一会儿。”郁光如释重负:“不用很久,我就让你看几张画……”再看凌晨,已经是急着要走的神情,只好加了一句:“那说定了,我在二零六教室等你,八点整……”
凌晨在礼拜六睡到十二点起来,吃过午饭后把昨晚熬夜写的小说拿出来看了一遍,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暗夜涌出来的文思在白天看来大相径庭,原来自己觉得活泼的联想变得牵强附会,原本以为深刻的内心描写现在看来唠唠叨叨,凌晨最恨的就是把小说当成宣泄管道,她一直力求写得干净利落,把要讲的故事隐藏在文字后面让读者自己去感觉。她拿起笔来,把昨晚写下的东西大段大段地划去。但是这样一来整篇文章的架子开始松动,原来想表达的意思全连续不起来。凌晨咬着笔杆想了一阵,毅然决然把昨晚写成的全部撕掉,重新写起。
一投入进去就日月无光,凌晨坐了八个小时连厕所都没上过一次,只觉得下笔如有神助,人物都渐渐自己活动起来,性格的碰撞也随着故事的展开而尖锐起来,结尾还不可见,但人物的性格在特定的环境里导向必然的悲剧。对,凌晨要的就是这个:一切看来都是偶然,一切偶然都在情理之中,但所有的偶然底下隐藏了一个岩层一样深厚的必然,常人不可解,我们只是被裹挟着到达命运指定之地。
最后一个字落在纸上,凌晨如梦中醒来,窗外已是乌黑一片。抬腕一看,竟已九点多了,书桌前的时间飞逝。肚子却饿了起来,想想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昨天夜里吃掉最后一包方便面,现在没洗的碗筷还搁在窗台上,凌晨走过去捧起碗来,喝了一口隔夜的残汤,嘴里一股酱油和味精的味道,腹中雷鸣,用脑子的活更容易肚子饿。摸摸口袋,还有一张十块的钞票,好在明天会发工资。到夜市上去吃碗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