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面回来经过学校,猛然想起答应过郁光去教室看画的,被忘了个精光。二楼倒还有几间教室灯火通明,只是郁光还会在那儿吗?凌晨想了想,转身拐进校门,穿过操场,走进暗洞洞的教学大楼的门厅。
楼梯和走廊上空无一人,周末的教学大楼显得格外冷清,凌晨登上二楼时就看见二零六室的门开着,灯光,香烟和画画的松节油味道飘荡在走廊里。
凌晨站在教室门口,看到满房间的画架被收起来堆在墙边,郁光盘腿坐在展示台上,背对着门口抽烟,教室的尽头竖着四个画架,每个画架上放着一幅桌面大小的油画。
郁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盯着那些画出神。凌晨正想着怎么解释迟到的原由,郁光头也没回,说:“你来了。我听到脚步声上楼,一路过来在门口停下,就知道一定是你……”
凌晨一抬头,正好与转过头来的眼光碰上。四目相接,凌晨突然感到有一霎那的晕眩,那道目光带了电流似的。凌晨闭眼扶住门框,等眼前的金星退去,走进教室。
郁光站起身来,伴随着凌晨走到画幅的前面,每张画上都描绘着一个女人,着古装,梳着高髻,背景是很深的山川深壑,或者是雾气蒸腾的江河水泽,或者是枝蔓交缠的幽曲山径,或是落日余辉映照的戈壁荒漠。
画中的女人显然都带着凌晨的影子,不能说是完全形似,但身姿动作眉间神态中处处显露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冷然和孤傲,一种淡淡的与世隔绝的哀愁和诗情,一种如深谷幽兰般的纯净和明丽。尤其令凌晨暗暗悸动的是,画中女人都有一种审视内心般的恍惚,一种灵魂出窍般的迷离,一种随时飘然而去的心不在焉。
郁光的声音在背后说:“我的毕业作品……不是你,但又是你,所以我要你第一个看到她们……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凌晨摇晃了一下,晕眩的感觉像地震余波似地从身体深处传来,眼前的画幅上的人物衣袂飘动,微风从画面深处吹来,带着长年沼泽积聚的阴霭雾障,一下子兜头辟脑地把她围住。
似曾相识,凌晨依稀觉得这些古装人物和她有缕关联,像一棵树木对于多年前秋风中飘零离去树叶的回忆。时空重叠,光线散漫开来,景象慢慢地活动起来,回忆像一支嗡嗡作响的箭锲,一霎间穿透生死承转……
定睛看去,那些人物确实是她,同时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物,有自成一格的意识,有她穿透不进的思虑情感,有她完全隔膜的笑貌音容。凌晨屏息,天啊,这只是我一天伏案劳累引起的衰弱,这只是刚吃完饭快步上楼梯带来一时的血脉不通,这只是被满屋呛鼻的松节油熏蒸得暂时的虚脱。定一下,深呼吸,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郁光扶着她在展示台上坐下,凌晨闭着眼睛,让脑子里翻腾的意象平复下来。再睁开眼时,看见郁光蹲在展示台前,目光专注而忧虑。凌晨自失地一笑:“没睡好。”不等郁光再说什么,站起身来,在画幅面前一张一张地仔细观看。郁光一声不响地跟在身后,眼睛不住地在画幅和凌晨低垂的脖项间巡梭。
凌晨后退一步,撞到郁光的身体。郁光顺手揽住她的肩膀,凌晨闻到一股男人的气息传来,年轻男人的汗酸味,油画颜料的溶剂味,还有一股辛辣的烟草味。络腮胡子总是用一种日本进口带薄荷味的刮胡水,淡淡的贵族气。而身边这个男人粗手大脚,身上的味道熏得她鼻孔痒痒的。
凌晨浑身一下子绷紧,如果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有一丝一毫的不规矩,她已经准备好了拉下脸来甩门而去。但身边这个男人比她还紧张,轻扶在肩头的手微微颤抖着,好像触摸一件名贵而易碎的玉器似的。络腮胡子平时言语温和,彬彬有礼,那双手落在她身上时却强横霸道,充分表达了男人的主动占有欲。而身后这个落拓男人的触摸,却像孩子一样带有怯生生的祈求味道。
凌晨的戒备松懈下来,心里不无自嘲地想怎么忘记男人是有所欲求的动物,而且是进攻性旺盛的动物。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约会是个明显的陷阱,自己却笔直地朝这个陷阱走了过去。现在时值深夜,学校空寂无人,这个高个子的男人可以轻易把她放倒在展示台上。她怎么办?放开喉咙叫人求助?凌晨是不会让人看好戏的,她情愿默默地忍受,身体被占有而灵魂拒绝合作,就如甘地对付英国殖民者一样,轻蔑但不反抗,冷眼旁观男人笨拙地将他丑陋的本能显露出来。
暴力和祈求都是男人的武器,手段不同,战略目标一致。凌晨在心里已经筑好了战壕,随你狂轰滥炸或轻骑偷袭都作好了准备。
肩上那只手移开了,凌晨听到背后打火机“嗒”的一声,随后闻到一股尼古丁的辛辣。男人退了一步,在展示台上沉重地坐下。一场战争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凌晨多少有些失落,并不是她喜欢那种要求和拒绝,然后再挣扎失控的游戏,而是这个男人在她的意料之外。
空气沉闷,凌晨意识到是该走了,画看过了,赞赏也无言地表示过了,想象中要发生的事没有发生,再呆下去说不定会引出一章新的枝节出来。回去要把文章再看一遍,作些修改。而且,明天还有课,为学期末的青年教师画展摆姿势……
那家伙还坐着抽烟,胸膛一起一伏的。人都说艺术家怪诞,但在凌晨眼里一个个都是装疯卖傻的凡夫俗子,好色,自私,寡廉,比谁都精于计算物质利益,艺术家作风只不过是块掩盖私心的遮羞布而已。凌晨从来不是那些天真得傻头傻脑的文艺女青年。
这个人怪得有点不同,不同在什么地方凌晨一时说不上来,他木讷,固执,眼神坚决而言语迷茫。这一切都不重要,他在这个大染缸里,不管你的本色是什么,总有一天会被染成同一个颜色。
就在她把手搭上门把,准备开门离去之时,那个男人嗡声嗡气地在背后说:“请你再呆几分钟,我有话要跟你说。”
凌晨转过身来,远远地望着展示台上的那个身影,有什么话可说呢?艺术家和模特儿是雇佣关系,画了画,付了钱,一切就两清了。任何对此抱有妄图想发展成私人关系的都是痴心妄想,卡蜜尔作了罗丹的情人,那又怎么样?在她身心俱疲之时罗丹还不是把她一脚踢开?看得太透了。
凌晨站在那儿没动。
凌晨看着男人站起身来,走到门边,伸手把开了一半的门关上。这样凌晨就被堵在门背后的一个角落里,郁光把手中的烟卷扔在地上踩灭,把两条手臂撑在墙上,这样凌晨就在两条手臂的禁锢之中被迫把背靠在墙上,正对着那张和她凑得很近的脸。
一股男人的气息包围上来,浓烈的烟草和颜料味道使得凌晨直想打喷嚏,原来严阵以待的局面一下子变得滑稽起来。凌晨控制住自己笑得蹲下去的冲动,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这么晚了想跟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但是郁光的眼神使她笑不出来,原本坚定的目光变得如雾般迷茫,但那张刮得发青的腮帮子吐出的话语却清晰而坚决:“嫁给我吧。我们一块离开这儿。”
凌晨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喃喃问道:“去哪儿?”
“到美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