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光懵懵懂懂地被那个声音带领着,上升到洛杉矶的上空,从这儿看出去,太平洋海岸细细一线,圣塔莫尼卡海滩卷着淡淡的白边,再远一点的马里布掩在绿树薄雾之中。圣伯纳迪诺山谷像个巨大的碗,公路纵横交错如急行的蛇,南面是橘郡,五彩缤纷的火柴盒房子如蜂巢般密集,偶尔有后院的游泳池青光一闪,东面是锯齿形的山岭和谷地,呈浅棕色,被干燥的阳光烘烤得腾起氲氤。从这儿看下去,洛杉矶像只巨大的水獭伸着头在太平洋里喝水。郁光想当初跳伞时怎么没看到这个景象。
那个像是萨拉的声音在耳边说:要不要把屋顶揭开让你看看里边的人如何生活?郁光心里一动,还没答话,就看见一片屋顶消失,房子内部的结构显示出来,空荡荡的客厅里一对老夫妇在看电视,屏幕上除了闪光空无一物,老夫妇却正襟危坐,凑近些仔细看去,只见两人眼球上蓊满了白内障,脸上肌肉松弛,脖子上长满了一块块丑陋的老人斑,下垂的嘴角上挂着一条长长的涎水。隔壁的房间里有个婴儿躺着,静静的没一丝声响,床头柜上放置了一列奶瓶,奶瓶里装的不是奶,而是一种灰色的液体。
再隔壁的房间里坐了一对男女,已届中年,男人头顶半秃,鬓边灰发丛生,身材由于辛劳开始变形,两人满脸都是无可奈何的苦相。女人伸出一只手抚摸男人的脸,男人疲倦地叹了口气,向女人做了一个手势,女人站起身来开始脱衣服,一件件衣物无声地落到地板上,最后全身赤裸地站在男人面前,脖子下部的皮肤已经起皱,惨白的肤色下面青色的脉管浮起,乳房像两只布袋似的下垂,挂在肋骨可见的胸部,腰里被衣物勒出一圈脂肪,腹下有明显的妊娠纹,皮肤凹凸不平如一块抹布,耻毛乱七八糟,胯下两条大腿成罗圈形,腿间有一道很宽的空隙,脚因为长期穿过紧的鞋子,已经变形,大脚趾向内弯曲,和另外几个脚趾挤成一堆。
郁光看得难受极了,喃喃问道:他们是谁?那个声音在耳边轻语:是你,也不是你。郁光愕然:怎么会是我?我有秃顶吗?我有那么大的肚腩吗?那声音冷笑:弄得不好,你会比他还差。你能保证你一辈子不掉头发,不发胖?他们进入婚姻时是一对标准的俊男美女,不过十几年的工夫,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再者,比他们还不堪的多了去,你凭什么说你会例外?郁光不语。那个声音又说道:并不是只有爱情是陷阱,同情,这只捕兽机抓住的野兽更多。郁光分辩道:没有同情心还是个人吗?这样下去人都成了白眼狼了。那声音道:一个人落水,另一个人不由分说地跳下水去救,百分之七十五的情形是同归于尽。还是在下水之前先想一想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你得记住,你就这么一条性命。
郁光沉思不语。
娜塔莎见他长时间不说话,有些害怕,用手在他脸颊上轻拍了几下,郁光一下子醒过神来,见娜塔莎踞坐在他膝前,抬起一双满是期望的眼睛,郁光和这双眼睛相视了几秒钟,长叹一声,垂下头来。
娜塔莎反过来安慰他:“查理,你可真经不住吓的。我哪不知道你这种艺术家是结不得婚的?只是情绪实在不好,想求证有个人还在乎我,还愿意要我。跑上门来发阵子疯而已。没想到先把你吓个半死。罢,罢。不提这个了。我也想通了,一个女人要男人负担一生真是有点强人所难了,何况还是我这样一个女人,不管这男人是艺术家还是普通人。你还算是够朋友的,为我付了那么一笔钱。我不能要求更多了。”
郁光说:“别提钱的事情,我能做到的我会去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也没办法。”
娜塔莎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真的吗?你很可以为我做一件事的。”
“什么事?”
“跟我生个孩子。”
郁光惊得跳起身来:“你说什么……?”
娜塔莎按他坐下:“我说生个孩子。像普天下女人都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就这么简单。”
郁光骇极反问:“我像是做爹的人吗?”
“没人叫你做爹,我生的孩子我自己来养,你不用操心,不用付钱,不用担心他有一天找上门来,甚至不用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生活。”
“不可能,要是知道自己有个孩子在世界上某个角落里,我却全然不知道他的任何情况,这样我晚上还睡得着吗?”
娜塔莎嘲讽地说:“那不是称了你的心意了吗?孩子多麻烦,眼不见心不惊。好好地当你的艺术家。”
郁光坚决地摇头:“我不会那么做。没有孩子和知道有孩子却不负职任是两回事。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娜塔莎的眼睛眯了起来:“如果我真要那么做的话,你有选择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我愿意有孩子,你说什么都没用的。”
郁光盯着娜塔莎,心中不禁疑惑起来,暗自思忖最后一次和娜塔莎上床是什么时候?他恍然觉得那是三四个月之前的事了。具体的时间和情境一点也记不起来。可是,娜塔莎看起来不像是怀孕三四个月的样子。看到他疑惑的表情,娜塔莎一笑:“不用紧张,查理。我没怀孕,如果真有了孩子,我会躲到政府的妇婴收容所去把他生下来,而不是坐在这里跟你说这些无聊的事。”
郁光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他突然感到一种无名的,巨大的空虚袭来,伴随着一股深深的厌倦感。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到处是陷阱?为什么大家一定要把什么东西硬塞给他?为什么他就不能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独处,老是被动地被人牵着鼻子来来去去?他真想大喊一声:别再来烦我。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什么都受不了了。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
娜塔莎却不依不饶:“查理,你说如果我们有个孩子,他是否会长得很漂亮?我想会的,人家都说欧亚混血儿特别漂亮。我喜欢男孩子,小时候给他剪个童花头,穿条背带裤。出太阳的日子带他去公园,从滑梯上飞快地滑下来,滚一身的黄沙。下雨的日子和他在家里打枕头战,看卡通吃爆米花。上了小学后我要他剪个阿兵哥的头,送他去踢足球,下班后到球场去把满身大汗的小英雄接回家来,看他坐在餐桌边狼吞虎咽地吃我做的饭菜。为他在蹭破的膝盖上贴OK绷。再大一点他就可以和我一块去看电影,听歌剧,我可以倚在他的手臂上,看他见到别的女孩子脸红而暗中好笑。我会抓得他紧一点,因为我知道他上了大学就会一点点离我远去,有他自己的生活,有很多女人。这点像你一样,我毫不怀疑。不过我总是他亲爱的老妈妈,他受了女朋友的气,只有我会站在他那边,劝他对女人要好一点,像你父亲当年……”
郁光忍无可忍,猛地把娜塔莎推开:“够了!”
他起身穿过房间,把竖在房中央的画架一脚踢倒,吼道:“娜佳,不要跟我说这些。你明知道我做不到。我不是过家庭生活的人。我不配。我自己都管不好,哪能再管一个家庭,一个孩子。他会以我而蒙羞,我不能提供给他稳定的生活,我不能陪他玩耍,我不能教他做功课,我自己把学校教的全还回去了。我看到小孩就害怕,那么小的一团不知拿他怎么办。我也养不活他,想到十八年的磨盘挂在脖子上我还有心思作画吗?我天生就是光棍的命,别看我现在桃红柳绿,到老了只能去看看黄色录像带,偶尔在街上找个野鸡打一炮。啊,别逼我。娜佳,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啊……”
郁光差点要哭出来。
娜塔莎坐在地上,等郁光发泄完了。她静静地说:“查理,你怎么啦?没人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