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泛白。
苍舒推开家院的大门，里面冷冷清清。青璇他们还在寻找流云姐弟的路上没有回来，苍舒合上门，朝内庭走去，到了回廊，见自己的书房里还亮着灯。不用猜苍舒也知道，在屋里的，应该是留守在家的海旺伯。
推开书房门，一股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让被寒霜打过的苍舒感觉十分舒服。
“回来啦！”跪坐在剑台前的海旺伯转过身来，双颊火红，神态半醉半醒，有气无力似的招着手对苍舒说：“快进来坐下，暖暖身子。”
“哎！”苍舒安慰似的笑着点了下头。
关上门，海旺伯的酒也倒好了，端起来送到坐在自己身旁的苍舒手里。苍舒伸出双手接过酒，见装着苍浩叔父首级的木匣前也放着一盏。遂将手中的酒举过双眉，与叔父的祭酒轻轻的碰了一下。
酒水微微起漾。
“敬叔父！”
然后仰头一饮而尽。烈酒烧心，让疲惫的身体突然又热血沸腾起来。海旺伯又为苍舒倒上一盏，感慨的说道：“当年的一众好友袍泽，如今，只剩我一个了。不能与之同浴血共奋战，是老朽一生的遗憾呐！”
一声叹息，包含多少哀怨烦忧。只能用酒浇灌，希望能抚平心伤。
“呃啊……”海旺伯饮完一盏，抬起左手轻放在木匣上，湿润的双眼悲悯的徘徊着，“二公子，你受了太多苦了，苦的没道理啊！”
情到深处，不觉咬牙哽咽。苍舒轻拍着海旺伯的背，“叔父不会白白牺牲的，还有那些千百个为我而死的将士们。终有一天，我定会让徐侯还清欠我们苍国的！”
海旺伯一手握住苍舒的肩，低下头不让少主看见自己脆弱的模样。他拍了拍苍舒的肩膀，用力的点了两下头，这是对少主志向的肯定，也是对他的期许。
苍舒看向剑台上安放的长刀与木匣，“父上，叔父，请保佑我吧！”
火盆中的木炭烧得正旺。一旁水壶沸声隆隆，轻盈的水汽翻腾升空，最后在合适的时候化为无形。
……
流云躺在卧榻上，上半身扎满了银针，腹部紧缠着绷带。房间里浓烟迷漫，满是草药的味道。
一位年老的郎中在几个香炉里添加着刚碾好的草药，合上炉盖。然后转眼看向沙漏，见沙子已经快沉到底了，又忙走到流云身边，为他取下身上的银针。
收完针后，再伸手试着流云的脉搏，脸色从刚才的凝重变得有些平缓。随后又从靠墙的桌上拿过一个金色的小药瓶，稍微扶起流云的头，将药水给他灌了下去。
忙活完后，郎中这才长舒一口气，视线又自然的被流云胸前的灵晶吸引了去。“活了一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奇象，真是有幸啊！”
郎中双唇轻抿，忍不住伸出食指去，轻轻的触碰着灵晶，又惊又喜的体验着这种满足好奇心的快感。
“哎呦！”郎中突然大叫一声，手弹一下似的缩了回来，表情痛苦的看着自己的食指，居然流出血来。“这，这是怎么回事，感觉像是被针的扎了一下似的，我不是年老头昏出现幻觉了吧？”
不明真相的郎中害怕的退开，用干净的布擦去手指上的血，然后慌慌张张的走出房间。
流云仍在沉睡不醒，但他的意识却清楚的知道，刚才戏弄郎中的事，正是眼前的鬼王干的。
“人家在救我哎，你这样吓唬他，万一他一激动弄死我怎么办？”流云心有余悸的怪罪鬼王道。
鬼王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谁让他把脏手放在赤鬼的灵晶上，这是它的寄魂之所，可不是无主之地！没杀了他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知足吧。”
流云郁闷的挠了挠头，“你的脾气怎么这么坏，都随了谁啊这是？”
“闲事儿少管，死不成就赶紧康复起来，那家伙还等着你呢！”
流云泄了气，坐到空白的位面上，审视着鬼王，又好奇的问道：“我觉得吧，你虽然脾气坏了点，嘴欠了点，本性也不算坏。怎么会和公孙冶混到一块儿去，干出那么泯灭人性的勾当？”
鬼王怒瞪着流云，身上的黑气骤然像猛火一般激烈燃起。
流云大惊，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深知自己触到鬼王的逆鳞了。忙摇着双手陪笑道，“不说也没事儿，当我没问过啊。呵呵……”
鬼王的情绪慢慢平稳下来，冷冷的“哼”了一声。然后凭空消失在流云面前。
流云拍拍胸脯，放下已经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脏，自我安慰道，“吓死我了，真怕他会直接干掉我。如果意识死掉，那我就成活死人了。啊……又躲过一劫啊！”
……
宫城中，苍舒带着两名司礼府的下属来到外宫的白芦苑。这里是邓国送嫁队伍的暂居之地，邓玉公主也住在这儿。按照周礼，新人在订立婚约到举行大婚的这段期间内都不能见面。所以在婚礼的操办方面，只能由司礼府代世子徐梁来与邓国这边商量具体事谊。
邓国的人对苍舒已经很熟悉了，入门不须等候，直接由侍从接引到会客大厅，再行通传。
送嫁将军欣然来见，身后跟着一名士兵。与苍舒互相行过礼后，双方就大婚典礼的事进行介绍与探讨。
细节不多，送嫁将军随意的应和了几句，然后说，“知道了，我会将这些东西呈给公主过目，有劳各位了。”
送客的意思很明显，苍舒等人也不好多留，起身便要告辞。
“哎，苍舒大人且慢。”送嫁将军叫停苍舒，道：“自从来到徐国后，本将一直想请您吃个饭表达一下之前同路相助之情。今天难得您来，可要给本将这个机会才是啊。”
“这……”苍舒有些为难的看着两个下属，说：“可是，公署还有些事待我回去处理……”
苍舒话没说完，两个下属便很是识趣的对苍舒说道：“大人安心，那些杂事自有我们来完成。”
“是啊，就交给我们吧！”
“那，本官先谢过二位了。”苍舒的话让两人有点儿激动的连连回应，“不敢当，不敢当。”
两名下属满心欢喜的离开，苍舒的笑脸立时变回正常，又疑惑的看向身边的送嫁将军，将军挑了一下眉毛，说：“这也不是我的意思。”
“我当然知道。”苍舒目光转向站在主座一旁的士兵，他从头到尾都是低着头不敢正视他人，一眼看去，只能见到那红润的双唇。
苍舒走近他，拱手行礼道，“拜见公主！”
“大人有礼了！”士兵张口道出一声轻灵的女音，抬起头现出那深刻在苍舒脑海中的面容。
婉尔一笑，一眼仿佛驻留了千年。
邓玉坐到主座上，取下头盔，扯散了束着发髻的丝带，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如瀑倾泻，披散在背后。“苍舒大人也请坐。”
“谢公主。”苍舒收回视线，退到客座上跪坐着。
送嫁将军在邓玉的眼神示意下转身将房门关上。苍舒见这情况，心里对邓玉的意图也猜到八九分。
“苍舒是徐国之臣，公主的私事，不该有我来参与。”苍舒劝告道，“除了您自己与麾下近臣，最好还是不要相信外人。”
苍舒将“外人”两个字刻意咬重强调，邓玉礼貌的笑道：“您说的对，但对于徐国来说，苍舒公子，也是外人啊。”
送嫁将军坐到苍舒对面，邓玉继续说，“卫国大乱之夜，是公子您冒死向我们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大义，公子对邓玉都有恩情，我或许不能完全的相信您，但我在徐国，只愿意仰仗您。”
“是啊。”送嫁将军也插话道：“现在我家君上已知世子梁为人，这能避免日后邓国上下被其利用。这全是公子您的功劳。”
苍舒轻笑道：“两位高看我了，我告知实情只是想让公主避免乱事波及，并没有想过要背叛徐国。而现在……”苍舒看向邓玉，问道：“公主的打算，可就让臣下有些看不明白了。”
邓玉随着苍舒的视线看向自己的着装，当夜她决定化妆成兵士随队出城，一是为了自保，二是为了观察徐梁为人。城门前大战，她在外围的山岗上望见徐梁因自作聪明而被卫国军民围攻，直到援军杀到才得以脱身。如此刚愎自用的心性，让她对徐梁大失所望。
“臣下知道公主是对世子失望了。”苍舒又说道：“但邓、徐即已结盟，横生枝节只怕让两国都讨不到好处。”
送嫁将军伸手指向邓玉对苍舒说道：“那也不能牺牲咱们公主，君上也不会答应。”
“大是大非面前，邓君也会以大局为重。”苍舒抬眼直视将军说道：“除非邓君亦有其他打算，否则一旦被徐君抓到把柄，后果可是你们能承担的？”
“这……”
“好了！”送嫁将军还想争辩，却被邓玉打断。“苍舒大人说的有道理。”邓玉鼻息悠长，想了想，对苍舒说道：“我是想毁婚，留大人一叙，也确实是希望大人能帮上忙，能让两国避免大动干戈。不过现在看来，是我一厢情愿了。”
苍舒朝邓玉颔首，抱歉的说道：“公主莫怪，臣下只是为大局着想。”
邓玉忧愁的面容又挤出不自然的笑容，对苍舒说道：“邓玉明白，大人放心，婚礼会如期举行，一切都不会改变的。”
“是，请公主放心，今日之密谈之事，臣下必守口如瓶。”
“多谢！”邓玉点头回应，然后对送嫁将军吩咐道：“将军替我送一下苍舒大人。”
“诺！”
苍舒起身，朝着邓玉拱手道：“臣下告辞。”
“慢走。”
一语声轻，听到苍舒有些心寒。
“大人请。”送嫁将军走过来，伸手向门外。
“有劳。”苍舒说完就跟着将军走出大厅。
走到了白芦苑门口，苍舒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缓缓闭合的大门，面无表情，目光却变得暗淡了许多。
同样关上的，还有他的心门。
大计将行，有些事，还是封印起来比较好。
客厅里，邓玉无精打彩的盘坐着，顾上不女子礼仪，只是发着呆。她没想到，自己的人生才刚刚迈出新的一步，就要面对着如此险山恶水。没了方向，也没有依靠。
“公主，苍舒走了！”
送嫁将军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轻声向她禀报。
“他可有留言？”邓玉问道，神情透露着一丝渴望。
送嫁将军摇摇头道，“或许，您真的看错他了。一个质子，再有能耐，估计也被徐侯磨成奴才了。咱们还是靠自己吧！”
邓玉失望的说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再想想办法。”
将军同情的回应道，“末将会写信给君上汇报婚事的进展，您是否要……”
“不，暂时别让兄长知道我的想法。”邓玉说，“再等一等吧。”
“知道了。”将军点点头道，“末将告退。”
送嫁将军退出大厅。邓玉一手撑着头倚靠在桌子上，清澈的双眼泛起了浊泪。她无意间看中一旁剑台上摆放的长剑，装饰古朴，形状秀美，就算不懂剑，也能看得出是名匠之作。
就是不知道，剑的锋刃够不够锐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