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舒站在徐侯的身边，看着他坐在亭栏边，兴致勃勃的阅读着一卷古籍。
四下也没有随从守着，整个湖心亭中，就只有这一老一少。二人也不说话，从开始到现在，已经将近两个时辰了。徐侯一直沉浸在书中，苍舒也不敢吱声叨扰。
远看平湖如镜，倒影着周围一派阴郁萧肃的景象。那亭中的两人，一动不动，仿佛与这天，与这水，与这可视的一切融为了一体。不需墨黛，却巧然如画。
一名内侍端着热茶与点心从廊桥那头小跑而来，脚步虽轻，但震动的桥身还是在水面上荡起了环环涟漪。
内侍到了亭子里，朝徐侯和苍舒俯首鞠了一躬，然后把东西放在低矮的四方石桌上，便又轻脚退了出去。
徐侯翻卷了一下竹简，空拳捂着嘴干咳了一嗓子。苍舒闻之，忙扯起宽大的袍袖，上前提壶，倒上一杯茶，俯身送到徐侯面前，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端着。
热气袅袅，盘旋缠绕。徐侯伸过的手毫不留情的将它断开，三指捏住这紫砂陶杯，移往嘴边。
苍舒轻呼鼻息，仍保持着送茶的姿势不变，直等到徐侯饮完，将杯子又还到他手上。
“好了，站这么久也累了，放下杯子坐会儿吧！”
徐侯终于肯开口说话，苍舒紧蹙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谢君上！”苍舒稳住气息说道。转身放好茶杯，又询问着徐侯，“君上，外面风寒，不如放下帘子挡一挡吧。”
徐侯摇了一下手，拒绝道：“怕冷就不来这儿了。你也坐下喝杯热茶吧。”
“诺。”苍舒坐到小软榻上，收拢了一下披在身上的黑色狐裘大衣，软软的毛抚在脸上，很柔，很舒服。
二人对坐，却又不说话。徐侯只管看书，苍舒只能看着徐侯，他以为这只老狐狸召见自己，是为商讨如何应对邓国，一直到刚才他都是这么想的。不过到了现在，他心中开始有些犹疑了。这种有意无意的刁难，倒让苍舒觉得，徐侯是在针对着他。
温茶的小火炉中，木炭因风而忽闪忽闪。苍舒的心跳也像这炭火一样，灵动，却又平静。
“还坐得住吗？”
徐侯冷不防的问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让苍舒一时无措，眼神掠过一丝慌乱之后，又忙拽回自己的心魂，从容应对道，“臣不知君上所言，意指为何？”
徐侯呶动了一下嘴，手掌合拢，将书卷握紧在手中，道：“做为一个卖国之君的你，在面对失望的臣民时，能坐得安稳吗？”
“君上恩威远播，能得徐国庇佑，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苍舒拱起手道：“这也是臣所乐意见到的！”
“哼哼。”徐侯冷笑道，“你将自己和苍国，当着天下人的面强行到寡人的怀里，为堵悠悠众口，寡人对你们可不敢有一丝的怠慢。”
是啊，付出所有，不就是为了乞求这一点微薄的施舍么！
“此乃臣与苍民之福。”苍舒感恩的朝徐侯叩拜道：“臣替他们，多谢君上恩泽。”
徐侯伸手轻放在苍舒的后脑上，长叹一声：“唉……真不愧是寡人亲自交出来的，这手段，可比你的父辈们高明多了！”
苍舒扬起嘴角笑道：“君上谬赞，臣愧不敢当。”
“只可惜，你不是我的儿啊……”徐侯收回手，又一声叹息，却比刚才多了几许凄婉之情。
“臣自幼长在君上身边，一直视君上如师如父，虽不比世子亲近，却也不比世子疏远！”
徐侯看着苍舒诚恳的表情，那种情真意切的模样，差点就让他相信了。
“呵呵呵……”徐侯老怀安慰似的笑着，道：“寡人很高兴你有这份心意。只是，你的忠诚，又能否延续到寡人百年之后？”
“君上言重了……”
“无妨，就当闲话家常，啊！”
苍舒内心不由得一惊。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徐侯要他做出日后效忠世子徐梁的承诺。可内里却在暗示着，苍舒将会是徐梁的一大威胁。做为父亲来说，徐侯必然要为自己的儿子剪除这些存在的隐患。就像除掉那些势大的宗亲一样。苍舒也似乎明白徐侯扶自己上位的原因了，既是为了安抚他，也是为了激起一干老臣与宗亲的不满，可以在必要时，轻易的借他们的手，将自己名正言顺的抹杀。
剑有双刃，事有利弊。
这些计略都是徐侯教的，他比谁都熟悉这些套路。只因自己一时得意，竟就盲目的踏进了徐侯如此浅白的陷阱中。
“舒儿？寡人在问你话呢！”徐侯呼唤道：“怎么，走神了？”
“不，臣不敢。”苍舒匆匆回应道，“苍家自父辈起，便誓言效忠徐国，臣亦当坚守此诺！”
徐侯俯视着苍舒，却不接话。这种无常的反应，让苍舒不禁心虚。
“眼下邓国欲借玉公主失踪一事侵犯卫国，臣愿为特使，前去信都监察卫国，以防其倒戈相向。”苍舒请求道：“还望君上答应。”
比起受徐侯猜忌，不如先去外地暂避风头。即能显示一下自己的不争之心，也能借机将邓玉送出徐国。一举多得！
“一国丞相，哪能擅离朝政的？”徐侯摇头道：“不妥！”
“君上所言甚是。”苍舒言辞极力讨好着徐侯，又说道：“只不过，若无一位重臣在前方应对诸事，只怕我们会显得很被动。”
徐侯想了想，道：“你说的有理，那寡人就遣令尹去卫国信都吧。”
“这……也好。”苍舒称赞道：“在令尹大人坐镇，卫国定不敢叛变！”可如果真的反叛，徐侯便又能为世子踢开一颗绊脚石，大权几乎尽揽于手。
“说远了。”徐侯坐直了身子，将竹简扔到四方桌上。“坐下吧，别跪着了。”
“诺。”苍舒应了一声，也坐直了身子，双眼正好平视着徐侯的胸膛。
“寡人只是问问你的心意而已，并非是对你有所猜忌。你大可不必申请调离，以保全自身。”徐侯用着安抚的口吻对苍舒说道：“你对徐国大有用处，寡人可舍不得你离开！”
苍舒半信半疑。以前的徐侯总是用虛情来哄骗自己为他卖命，可现在，言语之间都透露着欲将自己除之而后快的真意。他半信着自己对徐国尚有用处，疑的是徐侯还剩下多少耐心。
“行了，书也看完了。咱们走吧。”徐侯拍着有些发硬的大腿，站起身来。苍舒也忙起来扶着徐侯，“君上慢一些。”
徐侯笑指苍舒道，“有你这样的忠孝之臣，寡人心甚慰啊。”
苍舒看着徐侯隐藏在睫毛下目光，那当中反射出的自己，模样亲善无比，不掺一丝虛情假意。
”君上请！“
二人缓步前行，走在窄长的廊桥上，木板发出“吱呀”的鸣声，湖面又一次荡起了涟漪，一环连接着一环，然后被从天落下的雪籽打乱。
听着头顶瓦片上传来密集的叮咛，徐侯和颜笑道：“哦？看来，要有一场大雪降临了！”
苍舒沉着的接过话，道：“这是个好兆头啊！”
莹莹剔透的小晶体，欢快的在屋顶上跳跃，彼一接触，便立刻弹开，不作片刻停留。它们的到来，只为了告诉地上万物，大雪将至，熬过之后，便有丰年。
不过，在风雪前夜会发生什么，却没人会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