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他说话,我问:“那张字条是您留给小平子的?”
卫时倒也没有否认,反倒又多透露了一个消息,他露了一丝笑,一向刚毅的脸上出现了些许揶揄的神色:“是主子吩咐的。”
这个“主子”,无疑是段为错了。
卫时面露尴尬之色,翻身越下房梁,低下头两个耳廓红得通透,抱了个拳:“方才听到那个小内监的说话声音,所以才慌忙多了起来……是在下对不住姚姑娘。”
“卫大人折煞奴婢了。”我端行一礼,照理说卫时贴身侍卫的身份是远在我之上的,自己也不能太咄咄逼人了些。
“主子命我昨夜一整夜都盯着承明宫,苍蝇飞进去几只我都数的清,更别提张喜那个鬼鬼祟祟的大活人了。”说着他还凑近,低声补一句:“别看主子什么都不放心上,其实可担心着你呢。”
我心里一瞬不知作何滋味,段为错如此将我放在心上,处处为我铺了后路,我自然是感激的。但换句话来说,我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监视。说不定赵尚宫敢帮我,也是得到了他的授意。
原来我、小平子,甚至是张喜和宝贵嫔都一直在他的掌心打转,他想一个作壁上观的神明,随手拨弄便让凡人演出一场已经被他写好结局的好戏。
这么想着,一股无力感渐渐将我四肢一点一点的缓缓浸透。
果然是帝王手段。
我甚至怀疑那个大胡子阎王是不是骗了我,为了一个共处数月的庶民后妃,真的会相思而亡?我重生而来是否是多此一举。
“砰砰砰。”木门三声响,将我和卫时的目光都牵动过去,门外传来小平子的声音:“姚尚仪,姜汤熬好了,奴才可以进来了吗?”
我虽不知道卫时刚才为何要躲着小平子,但也没问,多半是卫时为段为错的贴身暗卫,除了我,这宫里恐怕少有人知他的存在。
“姚尚仪。”卫时低声唤我。
我有些慌乱的看一眼卫时,卫时倒是不慌不忙,低声道:“姚姑娘只管开门,你开门的一瞬间我就从窗户跳出去蹿到房顶,不会被发现的。”
听他这么说,我也是见识过他的身手的,吸了迷药的情况下还能杀死一人活捉一人,便放心的点头笑了:“就像窜到房梁上那样快?”
我这么一开玩笑,卫时脸更红了,不好意思的笑笑,直道:“对不住,对不住。”然后不出半点脚步声的蹭到墙根,冲我点点头。
接到他的示意,我也高声道:“好了,这就来。”并且还不忘将衣架上一件宽大的靛色披风穿上,把没来得及换下的湿透褙子遮挡得严严实实。
门“吱呀”一声打开,小平子用脖子艰难的夹着一把摇摇欲坠的伞,一边咧嘴笑着将手中一方托盘递来,托盘上的罐子中隐隐散发着暖暖的热姜气味。
我赶忙接过,请他进来道:“这事儿遣个宫女来办就好,还麻烦你亲自跑一趟。”小平子倒是不在意:“嗨,为姚尚宫做这些事都是应该的……您还开着窗,不冷啊?”
这个卫时,走了还留个大尾巴。我无奈的看着那面大敞开的窗,冷风夹雨呼呼的往进灌,将一张挨着窗户摆放的桌子打得全是雨点。
“嗯……突然觉得有点热。”我真为自己扯得慌感到脸红。“哦——那您还披着披风啊?”小平子不解便很是直率的问道。
我脸更烫了:“似乎又有点冷。”
小平子大惊,并去关上窗:“您这怕是染了风寒,快把这一灌汤都喝了。”我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忙不迭将盖子揭开,姜汤的温热和微辣扑鼻而来,带着氤氲的水汽,润润的抚着我的脸。就好像……今天早上,段为错胸膛的温度。
“咦,姚尚仪您脸又烫了,要不要奴才去请太医!”
“不用,喝完汤睡一觉就好了。”若是半点病都没有查出来,还被段为错知道,那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赶走杂乱的思绪,一口吞咽着姜汤,温辣的味道渐渐唤醒我冰凉的身体。神思也更清晰了些,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喝了大半后,我放缓速度,瓷勺有一搭没一搭的舀着姜汤:“张喜现在怎么样了?”
小平子露出一脸“事成”的表情:“据说已经杖毙——还是在承明宫前杖毙的。”
张喜那被自己磕得血肉模糊、白肉森森翻出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杖毙,一棍棍壮年男子手臂粗细的木棍不断的狠狠落下,打得筋脉尽断,狠一点还会皮开肉绽,鲜血横流……那又是怎样可怖的场景。
我顿时觉得刚喝下的姜汤在为重热辣辣的翻腾蹈海起来,一阵阵的想往外涌出。
“当啷”,手一松,瓷勺砸在瓷罐中。我神色凝重,似乎再一口都咽不下去。
“还好今天降了难得的大雨,地上倒是没留多少血迹,据说张喜一边受刑一边‘宝贵嫔,宝贵嫔’的叫着,还被宝贵嫔命人堵上了嘴,声儿都发不出来,只能一边呜呜咽咽的一边断了气。”
房中沉默了很久,我微微喘气努力的呼吸清新的空气,已盼压制住胃中的翻江倒海。无力的撑住额头:“知道了,我有点不舒服,似乎是真的风寒了。”勉强撤出一个苍白的笑:“想先睡一下,若陛下下朝回来,就说我身子不适,你先伺候着。”
小平子点头应下,表情似乎也没有那样快意了,他端了余下的姜汤出门去,临门口,他突然转过身:“今天在承明宫死的不是张喜,恐怕就是小平子了。”
他逆光站着,但那紧抿的苍白唇角,紧紧皱起的眉,和眼中的悲戚和决绝,以及那自阴霾天空下不断坠落的雨滴,都清晰的倒影在我的眼中。
我吸一口气,颔首:“我懂。”
他低了低眸,转身便出去了。
摇摇头,决计不去想那些令人不能安寝的景象。迅速脱下披风和已经快被我体温暖干的褙子及贴身的抹胸,胡乱套上一件上襦换了一条干净的中裙,往被子里一钻,蒙住脑袋。似乎这样就能与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血腥味隔绝开来。
消灭了宝贵嫔的一条臂膀,应该高兴或畅快才对,可是除了细微的神经放松,一股无形的压力更是沉在心头。我知道,这一次动手后,就再也逃不出这个血腥的漩涡了。
不要想,不要想,这一切都是被薛玉珠和张喜逼得太甚,自作孽,不可活。我安慰自己。
不知多久,意识渐渐模糊,像是陷入一团绵软的困意。外面的雨声倒是清晰的嘈杂起来。下吧,下吧,能将血污全部冲刷干净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