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睁开眼时已是第二日的午时,太阳明晃晃的从窗户照进来,雀儿又在枝头欢快的啼叫,几片火红的石榴花摇曳着灼灼的光辉。
如果不是身上疼痛依旧,我会以为昨天发生一切都是在梦中。
“您醒了。”圆子的声音从床尾传来。我动了动身子,发现依旧疼得厉害。一只柔软的手抚上我的手背,圆子挨着我的床边坐下,温声道:“您别动。”
圆子原本圆嘟嘟的脸蛋似乎削瘦了不少,两颊有略微向下陷去的迹象。而她原本清澈天真的目光也蒙了一层细砂,使双眸模糊沧桑。
她没有再穿那套粉色的宫女衣裙,一套绣迎春的鸭黄色齐腰襦裙衬得她肤色愈发白嫩可人。发髻也不再是稚嫩寻常的双丫髻,而是清丽的螺髻,斜斜簪了一根镶珍珠桃木簪。圆润的耳垂各坠一颗珍珠耳坠,随着她低头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很是可爱。
“再过几日齐王出宫,圆子就要……”她说着,本来微红的眼眶又再次红了起来。我将牵出一个温暖的笑意:“嫁人是件喜事,哭什么?”
圆子胡乱的摇头,咧着嘴哭得毫不在意形象,她抽搭着哭得凶:“可是圆子舍不得姚姐姐。齐王府我又一个人都不认识,圆子害怕……”
估计昨夜在承明宫经历的惊险一晚在她心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这样的担心确实并非多余,但此事已定,估计也没有在回寰的余地。我拍拍她的手背:“听闻齐王妃是个知书达理又温柔贤惠的闺秀,再说你是从紫宸宫出去的,旁人纵使欺负你,也得顾忌着这一层关系。”
圆子的哭泣终于止了一些,我打量着她道:“你身子如何了?可有大碍?”
我这一问,圆子刚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簌簌掉下来,她呜咽着轻轻俯在我的身上,摇头闷闷道:“多亏姚姐姐和齐王殿下,圆子只挨了四五下板子,除了肿得厉害,一点都没有姚姐姐伤得厉害。”
我松叹一口气,点点头:“那就好。”
“姚姐姐!”圆子猛然抬起头盯着我,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目光定定的望着我:“后宫太险恶了,您和我一起去齐王府吧!”
看着我错愕的表情,圆子摇头:“不,不是让您也嫁给齐王做妾,圆子可以求陛下让您暂时委屈当我的侍女出宫,一旦出宫您就自由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的比划:“然后您就可以回家,永远远离可怕的后宫了!”
她脸上尤挂着泪痕,但笑意灿烂天真,一如初见的模样。
我没有告诉她,昨晚段为错也是如此提议却被我拒绝。欣慰的笑了,摸摸她的小脑袋:“我不能走,还有很多事情我必须去解决。”
圆子没料到我会拒绝她“绝妙”的提议,愣愣的张大了嘴,颓然了半晌,而后却又舒了一口气,闭眼微笑着点点头,轻声道:“好,”她突然睁开眼,仔细的看着我:“那您,万事小心。”
说完却又有些不甘心的问:“您真的不和圆子出宫吗?”
我看着她失望的眼神,笑道:“圆子不喜欢齐王殿下吗?”
听我这样直问,圆子一张略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喏捏半天,唇角不由自主的扬起,犹犹豫豫的点头,声音细若蚊鸣:“喜欢。”
说完,连脖颈都红透了。
“那就不要轻易把他让给别人,”我无比认真的凝视她含羞躲闪的眸,语气严肃道:“任何人,包括我。”
圆子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比起齐王殿下,圆子更喜欢您啊!”
我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身子又闷闷的疼了起来。圆子一边责怪我一边不好意思的也笑出声。
正在笑闹间,突然又传来三声规矩的叩门声。
是小平子。
我和圆子对视一眼,稍微敛了笑。我清了清嗓道:“平公公吗?进来吧。”
门被推开,果真是小平子,不同于往日的是,他身后还跟了两个小随从,一人手中端着一个红木托盘,恭恭敬敬的低着头。
一个托盘中放着一方印,一个托盘中呈着明黄色的卷轴,大约是圣旨。
“姚姑姑,陛下有旨。”平公公衣着剪裁合体,衣料亦是名贵。不过他脸上的笑还是没有变过,依旧是真诚肿透着机灵的。见我想要翻身下来,他忙来虚扶住我:“您身上还带着伤,就躺着接旨罢!”
我依言没有下地,但还是让圆子扶着坐了起来,小平子清了清嗓,捧起圣旨正色朗朗:“圣谕:咨尔姚氏凌波恪尽职守,表正壶仪,晋尚宫之职,掌尚宫雀印。钦哉——”
尚宫,为九嶷国后宫女官最高之职。我不过入宫短短半年,先是为我恢复了被废除的御前尚仪一职,再然后是最高女官的尚宫。
是否锋芒太过了。
“姚姑姑,接旨啊……”小平子见我没有反应,轻声提醒。我这才反应过来,低身双手接过圣旨:“奴婢接旨。”
旨意刚接手,小平子便对左右挥挥手打发掉了。
没等我发问,小平子赶忙给自己斟了一盏隔夜的凉茶,咕嘟嘟的一口灌下,爽快的叹一口气,袖子甩了甩扇风:“嗨呀,今天早上可把奴才累坏了。”
我和圆子见他这副松懈下来的不羁模样,都抿嘴笑了。圆子对我道:“姚姐姐你可别怪平公公失礼,今儿早确实有他忙的,先是给奴婢宣旨嫁入齐王府,再然后又来给您宣旨……”
小平子摆摆手打断:“这些都是小事,难的是给承明宫那里捎口谕。真是……”
我挑了挑眉梢,倾身问道:“陛下给承明宫下了什么旨意?”
“禁足令呗,”小平子突然压低了声,贼笑道:“这次下得狠,您猜多久!”说着他伸出三根手指,瞪大了眼:“三个月!”
竟然禁足三个月!此刻正值用人之际,段为错怎会如此狠的罚了薛氏?只是从结果来看,圆子不过是轻伤,我多休养半个月也是能好得七七八八。为了两个宫女,段为错竟真的不惜得罪薛氏?
小平子看出我的讶异,又斟了一盏茶,不急不缓的抿一口:“其实这个旨意,是懋德妃向陛下请的。”
懋德妃,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端庄威仪的女子,她宫中的桌角落寞的摆着一枚长命锁。模糊的记忆中那枚长命锁已经有些年头了,却似乎总是被人抚摸,锃锃得发亮。
蝉声一声长过一声,小平子喝着凉茶继续讲着:“昨夜也是懋德妃命宫里的宫女去请的齐王殿下,说起来若不是懋德妃,昨晚不知陛下何时才能知道承明宫发生的事呐……”说着他还心有余悸的感叹一声,摇头道:“得,奴才得去瞧瞧内务府那头,将圆子姐姐的随嫁物品准备得如何了。”
说着喜意又攀上眉梢,略带揶揄的向圆子躬身揖了揖:“恭喜圆子姐姐,那齐王殿下可是多少官家贵女想都想不来的呢!”
圆子闹了个大红脸,我护着脸皮儿薄的圆子,嗔怪着作势伸手打他道:“行了,这么多活儿还堵不住你的嘴。”
小平子笑着闪躲出去:“奴才不扰尚宫大人休息了,告辞!”说着已经说去了,还将门严严实实的带上。
我安慰含羞的圆子:“小平子就是这样,在陛下身边伺候着也每个正行,他也是好意,你别往心里去。”
圆子摇摇头,低声糯糯言:“圆子知道。”
她雪白的两颊尤飞红云,是一副小女儿的害羞态。我伸手挨了挨她微微发热的面颊,打趣:“圆子倒真有那么几分待嫁少女的意思。”低声调笑:“齐王殿下肯定喜欢。”
圆子脸更红了,三分恼七分羞道:“看来您身子真是无甚大碍了,还有心思取笑圆子。那圆子不陪您了!”
“等一下,”我指了指桌上妆奁:“那里面有一把桃木梳,你拿来。”圆子虽然不解,但还是应了一声照做了。
我突然想起了樱桃,在我入宫前樱桃也为我梳了头发。而圆子,如今是真的要嫁人了。
她将桃木梳递给我,我抚摸着梳柄上雕刻精美的桃花样纹路,道:“女子出嫁,其母都要为其梳发,开脸。我知道这些事陛下都会命内务府派人来做,但是女子出嫁总是要郑重的,随意派一个小宫女草草了事怎么行。”我召她近了些,将她绾发的木簪抽下,两指宽的一缕乌发柔软的倾泻而下,我捧在手心。
“开脸我也没有过,不过梳发这件事,便让我来为你做一做罢,”
窗外明晃晃的日光倾泻而入,柔和的笼罩在屋内,连细微的灰尘亦闪烁着浮沉。圆子瘦了很多的小圆脸白嫩白嫩,浮着一丝红云,双眸大而明亮,像委屈的小鹿,含着将要夺眶而出的泪珠。她咬唇极力忍着苦,呜呜的一边应着一边使劲的点头。
我心下一酸,咧嘴笑了,往床里侧挪了挪:“来,坐这。”
圆子背对着我坐在床边,我细细将她的头饰一个一个卸下,并不复杂的发髻,很快她就垂下了一头的青丝。我仔仔细细的梳着,零零碎碎的嘱咐道:“虽然齐王妃是个好说话的人,但你也要谨守规矩,王府的规矩未必比皇宫就少,你可万万不敢掉意轻心。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不再是一个不惹眼的小宫女,或许有人嫉妒,有人巴结,但你可要自己注意着观,别被人三言两语就哄昏了头。”
“嗯!”她重重点一下头,像一个听话的小孩子。
“不过你也不要太谨小慎微,你是紫宸宫走出去的,是九嶷皇宫的人,是陛下赐给齐王的,是齐王自己封的良娣。就要有你应有的气度。”
虽然我完全想象不到圆子贤良威仪的模样。
“嗯!”她又一次重重点头。
终于将最后一尾发疏过,我有些困乏了。将那枚桃木梳塞到她手中:“我也没什么名贵的好东西送你,该准备的小平子定也去督促了。这把桃木雕花梳,权且当做我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
圆子紧紧握着梳子,那梳齿都要嵌入她柔软的掌心,她也没有要松劲儿的意思,反而握得更紧,似乎故意要将梳子嵌进自己的掌心一般。她脸上泪痕纵横,分明是清秀可人的脸,此刻哭得像个花脸猫,毫无形象可言,抽抽着吸着气道:“圆,圆子会珍惜的。”
我笑了,眼眶却亦湿润了,酸胀酸胀的。我眯着泪眼笑,为她拂去脸上热热的泪:“行了,别哭了,新娘子要开开心心的出嫁才是。”
圆子闻言,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叹一口气,揉揉她的脑袋:“好了,你一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快去吧。”
圆子最后拽了拽我的衣袖,似乎极为不舍,半晌才依依不舍的松开:“那……圆子走了,姚姐姐保重。”
她推开门,一只脚已经垮了出去,却又突然回过头。
外头明亮到发白的日光照进来,笼在她的周身,连同她鸭黄色的衣裙似乎都被笼罩在虚幻的光晕中。她白皙的皮肤在这样的光芒下仿佛都在微微发光了,如小鹿一般柔软明亮的眸子呈现出透明的褐色,比琉璃珠子还要剔透纯净。流露出过于浓重的留恋,
她声音缥缈的传来:“圆子会一直想着姚姐姐的。”
没再等我有任何的回应,她就转身出去了。门被关上,也将漫天的白光封在了门外的世界。
连同她的身影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