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吃完一颗荔枝,宝贵嫔才一边擦着指尖,一边抬眸看向我与圆子,语气中不无嘲讽:“哦?本宫还以为陛下在周贵人那儿,用不着你伺候,长夜漫漫你闲来无事,才来承明宫与本宫叙叙。”说着她唇角弯出轻佻的弧度:“原来只是是为了一个粗笨的宫女。”
我并未说话,因为我注意到手边碎下的一枚瓷片,彩绘和瓷质都是极为少见的,一看就知价值不菲。虽然承明宫还有很多奇珍异宝,不缺这一个,但宝贵嫔好容易抓住的机会,怎么轻易放圆子走。
果然,她说:“既然如此,姚尚仪就请回罢。至于这个叫圆子的宫女……你是带不回去了。”说着她得意的轻笑一声,指着碎了一地的瓷片:“她打碎了陛下御赐的玉壶春瓶,姚尚仪知道她当受到怎样的惩罚吗?”
我整个人如遭雷击,这件事若是宝贵嫔想大事化小也不是不可以,但若是严厉的追究起来,便是赐死也不为过!我感觉整个人双腿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但不敢歪倒,双臂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抬头强硬道:“圆子她为何会到承明宫,又为何会打碎御赐的玉壶春瓶,这件事恐怕还要细细追论,宝贵嫔若是太早下定论……”
“本宫还能诬陷她不成!”宝贵嫔扬了尖细的声,化作利剑直直朝我刺来:“这满殿宫女内监都亲眼看到的,便是陛下来了,我看你又如何抵赖!”我面色一白,知道若是此刻段为错来了公事公办起来,恐怕事情更加麻烦,圆子被赐死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对段为错来说,一个宫女的命,委实不若兵部尚书薛大人的忠诚来得重要。
“本宫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人,”宝贵嫔一瞥我现在面如土色的脸,又恢复了优雅娇柔的姿态,懒懒的靠回椅背,把玩着小指上一枚蓝宝石护甲:“按照惯例,当罚圆子六十大板……”
六十大板!寻常人是绝对撑不过五十大板的,更何况圆子这样一个弱女子。宝贵嫔说的六十大板,无异于赐了圆子死罪。
我想到了张喜死的那天,虽未见着尸体,但那满脸的血淋,白森的皮肉,似乎就浮现在眼前。而身边的圆子呜咽的声音更大了,身子也抖得愈发厉害,带得我也不住的颤抖起来。手指紧紧扒着冰凉的地,指尖也泛了白。
“但是,”宝贵嫔话锋一转:“姚尚仪既然这样疼惜圆子,可代为受三十大板,如何?”
三十大板,就算以后还能下地走路,怕也只能跛一条腿了。
我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砸在地上,咬着牙迟迟没有开口。宝贵嫔含着笑意,步步紧逼:“姚尚仪不愿意?好,来人!”
那内监恐怕早在外头等候多时,一人扛着两寸宽的半寸厚的木板就就进来了,宝贵嫔白生生的嫩指一点圆子:“她,六十大板。”
“等等!我愿意分担三十大板!”再没有思考的时间,我脱口而出。
“姚姑姑……”圆子哆嗦着已经发白的唇,满眼是泪:“不,不用为我……”
我拍拍她的手,还没来得及给她一个安慰的笑,一记重棒就狠狠砸在我的背上!我毫无反抗的力量一下被砸得瘫软在地,背上火辣辣的一道,钝痛还没蔓延开来,第二棒!第三棒!无数的板子接连不断的落下,狠狠砸在我的背上,腰上。皮肉的疼已经不算疼了,那一股股力量似乎穿透了皮肤,落在了我的五脏六腑,闷闷的痛着。
“姚姑姑!”我听见圆子被打得破碎的尖叫。然后喉头一阵令人作呕的腥甜,登时从口中喷出一口温热殷红的鲜血!
棍棒如雨点一般密密麻麻的落下,打得我毫无喘息的机会。
口中鼻中满都是鲜血的腥味,令人一阵阵的额作呕。在耳边轰鸣的耳鸣快要盖过圆子撕心裂肺的哭喊。
疼,棍棒好像直接落在了五脏六腑上,快要将内脏打得变形。眼前也不住的发黑,无尽扩散的墨色将要把承明宫的金碧辉煌慢慢吞噬,眼前除了鲜红就是黑暗。
吐尽口中最后一滴血时,我终于再没力气,整个人如一件衣裳般飘飘躺落在冰凉的地砖上,地砖上大片大片的血迹黏上了我的发丝,脸颊。努力吸入肺中的空气都带着浓重粘稠的血腥味。
又一次,要死了吗?
我认命的缓缓垂下眼帘,不再透过殷红的血去看宝贵嫔唇角露出的一丝妖异的笑。重来一次,也无法改变我的命运吗?但或许,至少改变了段为错会因我而死的命运。
这样也好。
突然,一阵夏夜凉风夹杂着淡淡的藿香味从身后吹拂入殿,弥漫在宫中角角落落的玉华香被吹得散淡。似乎也吹去了蒙在我意识之上的那一层密不透风的白布,我一个机灵,意识渐渐回归,浑身又剧烈的疼痛起来。
“谁?!”宝贵嫔厉声大喝,陡然站起身,似乎想要往后躲去。
“宝贵嫔在宫中动用私行,恐怕是触犯宫规的吧?”一道低沉磁性的男声响起,如深秋中深不见底的湖水,能将漂浮其上的红叶不流一地那生息的淹没。
即便是这样的场景,他也还是这样淡定,想来是看多了血腥,见怪不怪了。我闭着眼想,心安中有一丝失望。
“齐王殿下。”宝贵嫔穿上宫女递上的一件云锦披风,此刻的声音便比方才平稳很多,但还是带了一丝想要掩盖心虚的嚣张:“陛下宠信于你,或许私闯后宫的罪名或许可以从轻处罚,但您就不怕毁您齐王的名声?”
“与救人性命相较,区区名利浮云,本王何惧?”齐王蔑笑一声。
“本宫惩戒一名宫女,怕是与齐王无干吧?”宝贵嫔意味深长的笑了,鄙夷的目光从我和圆子身上缓缓扫过:“还是说……齐王与某个贱婢有染?”
殿中一下陷入了沉寂,只余夏夜凉风拂起珠帘噼里啪啦的声响。
“是又如何?”
齐王声音依旧淡淡,不带任何玩笑的意味,说:“是又如何,本王正想明日求陛下下旨赐与本王。”
这回轮到宝贵嫔说不出话来了。
齐王上前一步,我看见他蟹壳青绣万福字的下裾停我的脸边,白色的鞋边沾染上了殷红的血水。又苦又甜的藿香味钻进我的肺腑,一如他的声音让人安心:“宝贵嫔方才称呼本王未来的良娣为‘贱婢’,这二字是否也有失妥当?”此刻他话语中又含了悠然的笑意:“还是说,在宝贵嫔眼中,从紫宸殿出来的宫女,只配得上‘贱婢’二字?”
“……好,”宝贵嫔从牙缝中艰难的挤出一个字,此刻的面色一定比我的还要苍白:“算你赢了。”
齐王没有再看宝贵嫔,而是弯下腰,剑眉下的一双长眸略闪了担忧的神色,唇语道:“没事吧?”
我忍着剧痛,抬着半边沾血的脸,痛苦而艰难的摇摇头。
齐王点点头,直起身,对内监道:“将这二人抬回紫宸宫,请御医诊治。”说着正想转身,宝贵嫔的声音却又追来:“慢着!”
齐王回头,挑眉道:“还有其他事吗?”
宝贵嫔死死盯着他的眼,问:“您未来的良娣,是哪位?”
我光顾着注意怎样逃离这个索命阎罗殿了,且被打得头昏脑涨,完全没有深究齐王的谎言该如何圆。
宝贵嫔这么问,定是抱着一线希望,若是齐王说的是我,那她或许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拿住圆子。毕竟打碎玉壶春瓶的是圆子,我只是分责。况且齐王方才完全没有与圆子互动,所以宝贵嫔愈发肯定齐王所说的人是我!
“是……”齐王毫不犹豫,指向缩成一团的圆子:“她。”
我狠狠松一口气,圆子亦瞪大了眼呆呆的看着齐王。
宝贵嫔终于死了心,瘫坐在主位。
齐王见状含笑:“良娣打碎的御赐宝物,本王会再给宝贵嫔赔一个。”说罢没有再等宝贵嫔说话,便转身潇洒的离开了承明宫,其身后跟着的内监们也手脚利索的抬起我和圆子,快速的往紫宸殿去。
我忍着内脏移位般的痛楚,抻着脖子最后看一眼坐在主位的宝贵嫔,她眸中的不甘和狠厉愈发浓烈,烛火的光灼灼烧着,似乎要烧尽一切。
我闭上眼,无力的捏紧了满手的鲜血:宝贵嫔是个祸根,绝不能留!
紫宸殿烛火通明,早有两名老迈的御医在里头候着,我和圆子刚被稳稳的送到耳房的床上,两名御医便一边一个的诊脉。我的一颗心也终于完全落地,疼痛感渐渐被模糊的意识侵袭,变得没那么明显。隐约听见御医说“伤势不浅却也还未危及性命”“至少静养半月”一类的话,还没听完,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不知怎的突然惊醒。房中已经烛火已经熄灭,只余清冷月光淡淡的从窗洒入。隐约能看清我床边坐了一个人。
我大惊,张口欲问“谁”,那人以两根手指抵住我的唇,低声:“是我。”
熟悉的龙涎香味缭绕盈鼻,我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先一步夺眶而出。
之前没觉得什么,除了紧张便仅有仇恨。而此刻,段为错就在我面前,那些紧张和仇恨却突然烟消云散,倒是生出满腹的恐惧和委屈,一瞬间排山倒海而来。
我忍着不断涌出的泪,声音却还是不可控制的带了哭腔,声音不可自持的颤颤发抖:“你怎么才来!”
段为错伸出了手,顿在半空,仿佛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后,又缓缓放下。他的声音似乎隐忍着巨大的痛苦,喉结上下滚动,终于滚出三个略带哽咽的字:“对不起。”
其实我并非真的责备他,只是那时,我多希望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是他!
我缓缓摇了摇头,他继续道:“你救了我一命,我却执意将你带进宫,险些害你丢了性命,或许从一开始,带你入宫就是一个错误……”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敢去确认,但还是努力分辨他脸上的表情。月光从他背后照进来,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唯独两颗璀璨的眸子,似蓄着晶亮的泪,满含着悔恨。
“不,入宫是我自愿的。”我强撑着痛想要起身,但他按住了我的肩摇头:“若我没有下那道旨,你也不会入宫。”他似有若无的叹息一声,强作了轻松的笑:“齐皇叔似乎很中意你……”
“别说了!”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打开他放在我肩膀的手,偏过头,认真的凝视着窗外月光下一株快要开败的石榴花:“您如果觉得奴婢是个麻烦,大可以把奴婢赶出宫。但奴婢也不是一件可以推来送去的物品。”
夜风凉凉,恍惚间我看见石榴花的花瓣被拂落地上,现在,那里应该是满地残红了罢?
“好,”沉默良久,他哑着声音道:“你留在宫里,成为朕的宓容华,好吗?”
宓容华,真的是隔世的称呼,兜兜转转,竟又到了这里。前世他说,我凌波而来,恍如洛神宓妃。
“不,”我缓慢而坚决的摇头:“凌波此时只想在紫宸殿伺候陛下。”
段为错沉默了,而后低低笑开:“这是你第二次抗旨。”但并未有责怪的意思,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就依你。”
我仿佛又经历了一次生死劫,安心却又疲惫的阖上眸子。夹杂着龙涎香的手指捋过我的鬓发,他放轻了声音:“你好生休息,其他的事暂且不要去管。有些事情或许暂时没办法解决,但你相信朕,总有一天,会还你一个公道。”
“好,”我微微翘起唇角,虽然知道那一天并不近,但总归是得到了他的承诺。
段为错点了点头,便从偏门离开去紫宸殿了。
我知道,段为错提拔的陆将军此次出征柔然,也是必须倚靠兵部尚书薛氏的大力支持,所以此刻就算宝贵嫔作了什么出格的事也不会罚得太重,主要是为稳住薛尚书的心,也算是给薛氏一族表态,支持自己对他们有百利。
没关系,我可以忍。只要段为错皇位稳固,我吞下一点的皮肉之苦便也算不得苦了。仔细一想,薛氏实力不浅,却一直态度暧昧,无非是想从两方都捞到一些好处。薛氏的胃口未免太大,一般来说两头都想讨得好处,两头便都讨不到好处。我能想到的,段为错肯定也能想到。所以段为错是想用薛氏一世,还是一时,也未可知。
况且,从他刚才说的话来看,恐怕是后者的几率更大。不过我也不能总等着段为错出手,在他出手前,我也要阻止薛玉珠将后宫搅和得天翻地覆才是。
怀揣的沉重的思绪,直到天微微擦亮,我才沉沉睡去。许是沉思问题,我完全忽略了夏夜凉风中送来的一丝似有若无的藿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