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段为错已经到了,而且看薛玉珠那副模样恐怕她自己也觉得心虚,大约也没什么可以让我操心的事情,余下的就看段为错对薛氏是轻罚还是重罚。
我看着外头淅淅沥沥开始砸落的豆大的雨滴,正拿着伞犹豫着要不要回紫宸宫,小平子就跑出来对我道:“陛下让您烹一壶顾渚紫笋端去柴房。”
看来段为错是打算好好清算这件事,或许连之前的事也要顺带着一并算了。我心里暗自琢磨着。
但是段为错对薛氏的态度为何突然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我内心泛着嘀咕,但表面不表露出一丝一毫,应道:“好的,我马上就来。”我正要撑伞往紫宸宫去烹茶,小平子拦住我道:“舒姬娘娘说她宫里有顾渚紫笋。”他说着,一个小宫女从他身后绕出来,对我微微一福:“奴婢带您去拿。”
那个小宫女引我走入小厨房,努力踮着脚尖够到了柜子最顶端的一个雕花精美的瓷瓶,费力的拿了下来递到我手中。那小宫女轻轻呼出一口气:“搁置了这么久,今儿终于派上用场了。”
我接过瓶子,瓶身瓶盖都无一丝灰尘。我揭开瓶盖,顾渚紫笋的香味扑鼻,也丝毫没有陈茶的陈旧气味。
我一边捻出一根茶叶,一边问道:“搁置了很久吗?可这茶还很新呢。”
那小宫女叮叮当当的准备着茶具,道:“您不知道,我家主子奇怪的很,这个罐子里的茶从来不喝。但一旦放得时间稍微久了,就会换了新的继续放着。”她歪了歪脑袋:“也不知道主子到底是喜欢这茶还是讨厌这茶。”
“这茶罐也是迁宫后第一个安顿的?”我瞟了眼外头横七竖八的大木箱,其他的东西分明都没有准备好,这罐茶和茶具却已经端端的摆放在厨房中了。
“是啊,”小宫女给壶中呈上清水,放到燃起火的潮灿炉上:“就连平日里打理宫殿,主子都叫我们先打理厨房的茶罐。呐,这烹茶用的水都是命人每日更换的,每天天不亮我们从宫中紫竹林的竹叶上采集的露水,主子有时用来烹茶,有时临傍晚就白白倒了。”
我听后沉默了。
顾渚紫笋,清晨露水。舒姬廉漪表面上对段为错没有表露出什么特别的感情,但她似乎每一天都等待着段为错会来。常新的顾渚紫笋,每日采集的竹叶清露,都是她对他无声的爱意。
但我知道,段为错对她并没有爱慕之意,哪怕丝毫都没有。当然。她肯定也知道。
想到这里,我不免为她感到不值。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岁,被蒙在这深不见底的后庭深渊,怀抱着不为外人道的希望,支撑自己度过一个又一个冰冷的夜晚。就这样在希望和失望之中,草草结束自己的一声。
大多数幸运的后妃都是这样,更多的人则会被卷入争斗之中。或凤袍加身,终至太后;或早早败落,粉骨碎身。
“姚尚宫,姚尚宫?”小宫女的几声轻唤将我的思绪拉回。
“嗯?”我眨了眨眼。
“水沸了。”小宫女憋着笑指了指正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沸水。
“好。”我装作镇定,耳根却早就有些微热。在一个小宫女面前烹茶走神,未免太砸了以前我“御前侍仪”的身份。
滚烫的沸水缓缓注入茶壶中,顾渚紫笋的香味一下被升腾的热气袅袅送到空气中,香气馥郁,汤色明亮清澈。紧洁的茶叶在开水中上下纷飞着,颜色翠绿,香若蕙兰。确实是上上之品。
在薛氏的打压之下,能得如此好茶不知废了多大的心思。
待茶叶缓缓沉底,我斟了三盏,呈在托盘上便往后院柴房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的见到死人。
那个溺死的宫女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面貌,因为浸泡水中的时间已久,皮肤是毫无生气的青白色。浑身肿胀,原本应该合身宽松的衣裳现在紧紧的束在她的身上,勒出一条一条的痕迹。
那具尸体就摆在柴房中央的地上,尸身下漫出一片水渍。像一条死鱼一般,散发着腥臭的味道。
我挪着僵直的双腿,生怕那具尸体会一跃而起,尽量挪着僵直的双腿绕道而行。
奇怪的是,在行的所有人,似乎除了我大家都是面色如常的模样,倒是舒姬也有些惧怕的神色,身子微微向后躲着。
宝贵嫔在坐着的段为错身前跪着,与那具尸体并排。她歪歪斜斜的撑着身子,长袖掩住比米白色袖口更白的半张脸,啜泣不语。
段为错端着我地上的茶盏,稍稍抿上一口,冷道:“所以说,你是命人拆毁了井口的石砌围护,导致这个起夜的宫女失足掉落井中,而夜晚所有人都在熟睡之中所以这个失足落水的宫女最终溺死。”
“……是。”宝贵嫔擦了擦眼角的泪,抬起水汪汪的眸望着段为错。
段为错毫无征兆的狠掷茶盏,瓷质的茶盏“啪”一声碎在薛玉珠身前,吓得宝贵嫔身双肩一抖,面色更白。
他冷笑道:“薛玉珠,你不用心想个好一点的借口,以为说这种鬼话朕就能原谅你?”
“臣妾所言无半句虚假呀!”宝贵嫔双眼一眨,泪珠再次滚滚而下。
“那你说说,你突然命人拆毁石砌围护是怎么回事?”段为错眸色阴霾:“别跟朕说是临走之前拆井解闷,最好找个像样的理由,说不准朕还能从轻发落。”
此时宝贵嫔脸上却浮现出惊讶和沉痛的神色,她愣愣的张了张嘴,半晌才从嗓子里发出一句问:“陛下,您忘了?”
这句话中含的不可置信和追问,让我、舒姬和周贵人不由自主的快速的交换了眼神。我们一颗原本放下的心一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难不成又要有什么变故!
段为错眯了眯眸,那神色中满含着怀疑的意味。他顿了半晌似乎是在回想,但没想起来什么,他抬了抬下巴,往后一靠:“说。”
“您果真忘了啊。”宝贵嫔唇角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那臣妾便告诉您吧。”
我觑了眼舒姬的表情,见舒姬的神色从怀疑到恍然大悟,再到深锁眉头。隐约知道了这件事并非宝贵嫔胡诌,是一件实实在在的是,还是六宫皆知的事。
“臣妾才入宫时,初来乍到,脑子又笨。这宫里这么大啊,宫殿还多,臣妾也不喜欢有人跟着,总是自个儿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就常常迷了路。”宝贵嫔陷入了回忆中,一边说着,唇角还浮现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那是个夏天的午后,臣妾用完午膳后又自个儿出去散步,结果啊,又迷了路。”
说到这里,段为错的眸中怀疑的浓雾渐渐散开,眉头也略微舒展了些,似乎也想起了一点往事。
宝贵嫔没有看段为错,目光柔柔的看着虚空一点,缓缓道:“后来您召臣妾去紫宸宫时,臣妾宫中的宫女才发觉找不到臣妾了。”她说着,咧嘴笑开:“您还记得后来在哪里找到臣妾了吗?”
“椒房殿。”段为错的声音不似方才那样含着怒气,平缓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点动容的表情。
舒姬脸色僵硬,端起一盏摆在手边的顾渚紫笋,掩饰般的淡淡喝了一口。
周贵人则一脸疑惑的看着段为错和宝贵嫔二人。
“是,是椒房殿。”宝贵嫔没有注意其他人的神色,一心一意的沉浸在回忆中:“臣妾走来走去找不到路,又拉不下脸问其他宫女随从自个儿宫殿怎么走,太阳又烈,那时臣妾看到延庆宫就进去了,里面竟一个人都没有。”
“臣妾进去看了一圈,除了正殿椒房殿,其他宫殿的大门都紧紧锁着。臣妾午后困乏,索性直接在椒房殿睡下了。”宝贵嫔咯咯笑出声,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红云:“结果啊,一觉醒来,您带着一干随从宫女站在臣妾床前,就那么生气的盯着臣妾。”
“吓得臣妾一咕噜就翻下床,迷迷糊糊的就忙喊‘万岁’。”
段为错听到这里,竟露出了一丝笑:“你私闯空殿朕也就不追究了,后来你还敢跟朕抱怨椒房殿的椒味太大,让你回宫后难受了好几天。”
“那您不也没有怪罪臣妾,反而命人卸掉了椒房殿几块砖,说是给臣妾砌水井用,解解气。”
段为错没有说话,笑意稍稍减淡几分。
宝贵嫔脸上又多了几分戚戚的神色,道“您下旨命臣妾迁宫,惩罚臣妾,臣妾不敢违抗。可至少……想把那几块砌井的砖带去玉清宫。没成想却闹出了人命……”
还没等段为错开口,宝贵嫔先再次盈盈拜倒:“臣妾不敢祈求陛下饶恕臣妾,只是来说清前因后果,让陛下晓得臣妾并非有意谋害人命的歹毒之辈!”
若不是我真真切切的被她几次三番的害过,我简直都要相信她说的话了。今天的她目含春水,弱柳扶风的模样,那里有昨日盛气凌人的半分影子。即便她说的都是事实,但我始终认为她就是故意害死一人,只为让除了她之外的人在这承明宫住的不痛快。
不,不仅仅是为了这个,更是为了让段为错回忆起昔日的情谊,不但能放过她,还能更心疼她。
“宝贵嫔所作所为固然情有可原,”舒姬缓缓开口:“但枉死的小宫女也着实令人惋惜。”她轻轻看了眼那被水泡得肿胀,看不出原本面目的尸体:“她还是在豆蔻之年的少女,过几年满二十岁出宫后也是可嫁人生子的,如今却只能冷冰冰的躺在这里。若陛下垂怜姑且还能入土为安,搁到寻常就是草席一张,抛尸乱坟的结局。”
宝贵嫔一言不发,只拜倒在地,米白的衣裳松垮垮的搭在她身上,她低着脑袋,露出一截弧度优雅的雪白后颈。
“你说的也对。”段为错看一眼舒姬,沉思道:“这毕竟是一条人命,宝贵嫔,朕罚你斋戒十日,这十日每天挑出一个时辰去佛香殿诵经,可好?”
多亏舒姬开口提醒,这惩罚好歹也不算太轻。
“陛下,”周贵人却突然开口道:“这眼看着天就凉了,佛香殿又在湖中岛上,诵经须得跪着,臣妾怕宝贵嫔受不住阴潮,不如就在贵嫔自己宫中每日诵经半个时辰,也算得小惩大诫。”
这个周贵人分明是站在舒姬这边,却突然为宝贵嫔说话,或许是因为在宝贵嫔身边跟随久了,难免会有感情。也或许是因为……这恰好顺了段为错的意。
段为错果然舒展眉头,不再多加思索的道:“好,就这么办。”
宝贵嫔再深深拜下:“妾领罚,多谢陛下。”
舒姬咬了咬下唇,原本樱粉的唇变得微微发白:“谢……陛下。”
“你跪得久了,起来罢。”
段为错看一眼那尸体,对小平子道:“将这个宫女好生安葬了,再请人给承明宫做一场法事,驱除一下晦气。”
宝贵嫔被自己的贴身宫女金雀搀扶着起身,还抹着泪花:“妾身代这孩子谢过陛下垂怜。”
段为错起身,掸了掸衣襟道:“既然你是无心之失,也不必太过伤心了。”
“可是,这终究是妾的疏忽,如果妾……”宝贵嫔的声音愈发虚弱,话还没说完,似乎身子就渐渐瘫软下去,仔细一瞧,不知何时嘴唇都有些泛白了。
金雀一脸惊慌,抱住不断下滑的宝贵嫔,惊叫道:“陛下,陛下!宝主子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