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装作忙不迭赔罪的样子,笑道:“是奴婢的错,应该一滴一滴细细的品,方不负舒姬娘娘烹茶的好手艺。”
舒姬眉目一抬:“那你当如何赔我?”
我轻轻放下茶盏,故作惊讶的抚着胸口:“这也要赔?舒姬娘娘何时也成为这样斤斤计较的人了。”
舒姬道:“我本就小心眼,你不知道吗?”
我噗嗤一下笑了:“还没见过有人这样磊落的说自己小心眼的,是是是,我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眉目带笑的看她:“而且不仅是小心眼,还厚脸皮。”
“你赔不赔?”舒姬竟耍起小脾气的模样,笑着挑眉问我。
“赔——您开口了,奴婢哪有不赔的道理?”我左右看看,目光落在她的那幅画上,来了主意:“您可有空白扇面的折扇,奴婢给您绘一把扇,权当赔罪。”
“好。”舒姬笑眯眯的应了,命柳风去取来一把空白的折扇。
柳风刚要重新备下笔墨彩料时,我出言阻拦:“不必了,我也画梅,这些颜料我接着用就好。”
舒姬听我说,便来了兴致,凑上来看着,嘟囔道:“若单单是临摹我的,我可不依。”
乍一接触舒姬时,以为她是个内敛温润的世家女子,后来觉得她身上又有文人傲骨,骨子里的傲气将她置于一团温润雾气中,却让人不得接近。现在看来,除了这些,她还是有些小女儿家的娇气,却不同于宝婕妤的骄矜傲气,是婉转可人,半藏半露的。
我抿着唇憋笑:“您珠玉在前,奴婢临摹的话就是不自量力的东施效颦了。”
说着,我拿起笔架上笔头最细的画笔,吮饱了浓黑的墨汁,笔头微微的鼓起来,却还是纤细的。
舒姬的表情变得饶有兴趣起来,默不作声的看着。
我揽住宽袖,压腕落笔,便在雪白的扇面上画下纤细的一道墨黑,精巧的弯勾,纸张上呈现出枝干优雅精致的弧度。是为枝干。
待瘦骨嶙峋的枝干描摹好,一条胳膊已经酸了,我放下染了墨汁的毛笔,动了动酸硬的肩。舒姬在一旁也是松了一口气一般的,坐下喝了一口茶,但才咽下茶水,目光再次灼灼的盯着那页画了一半的扇面。
这种无声的催促让我不能安下心饮一口凉掉的茶水,只得再次拿起画笔,涮掉浓墨后沾取了朱砂色颜料,一笔一笔,仔仔细细的在已经完成的枝干上雕琢盛开的红梅。
画毕,一副极为细致的写实工笔画“红梅绽”跃然扇上。
点点红梅缀在弧度优雅的枝干上,或含苞欲放,或绽放如盏,抽着鹅黄色嫩蕊,白色颜料化作片片飞雪,覆在艳红如火的梅花瓣上,却掩不住梅花浓烈的色彩,从底下挣扎的透露出一点柔嫩的粉白。
“姚尚宫的画儿比舒主子的精巧不少,栩栩如生。”柳风也凑上来,啧啧称奇:“看着画,似乎都能闻到寒梅香味儿呢!”
我退后一步让她们看,不好意思的笑道:“我的写实,你家主子写意,虽然我的画堪拟真物,但到底失了几分意境。”
因着墨迹未干,舒姬并未竖着拿起折扇,平着端起道:“凌波姑娘太妄自菲薄了,这样的技艺,比之宫中的画师也不遑多让。”
“不过……”舒姬指了指一片空处,笑了:“这里空了很多,你可还有什么花花肠子?”
“什么都瞒不过您,”我眨眨眼:“我是想题一句诗的。”
“哦?”舒姬放下折扇,问道:“自古以来描写梅花的诗句不少,不知是哪一句。嗯……是‘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抑或是‘雪后燕瑶池,人间第一枝’?”
“皆非,”我摇头:“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舒姬一愣后,旋即蹙眉:“凌波,你想……”
她话音未落,清朗一声便飞入耳中。他吟着:“诗万首,酒千觞,几层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你入宫许久,朕竟不知,姚尚宫还有这样豁达的胸怀。”
段为错一袭青衫,不知何时竟已经站在纱帘外,负手而立。
浅碧色薄纱掩着他清俊的面容,只朦朦胧胧的透出他面庞的优美轮廓,以及他清亮的一双眸。那双眸子似乎永远盛着寒夜中闪亮的星光,沾染着夜晚的冷露,静静的凝视着我。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陛下,”还是舒姬先出的声,她矮身行礼:“臣妾给陛下请安。”
我也忙不迭低头行礼,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平子站在段为错身后,对我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看来段为错是故意没有让人通报的。
他挑起纱帘走入,一眼瞧在书桌上摊开的一幅红梅傲雪图和梅花折扇。他抬了抬手对我们道:“免礼。”说着就绕到桌前,提起我方才握过的那支细笔,沾了墨汁。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笔杆,行云流水的在折扇上写着什么。
他写着什么我是不在意的,注意力完全在他手中握着的那一杆笔上。原来那杆笔在他手中是这样的细,我方才握着的时候却不觉。看来他的手,确实比我的大上不少。记忆中,仿佛能将我的手完全包裹起来。
那是夏天,我总是笑着缩回被他握住的手,搪塞着“好热”,用来掩饰因为害羞而滚烫的脸颊。
“你是想给这把折扇上题句诗?”段为错抬头,正好撞见我痴痴凝视着他手掌的目光。
我慌乱的收回目光,想也没想就道:“是。”
段为错似乎并未发觉,他笑着将对我招了招手:“过来,你瞧瞧看与你的画配不配。”
配不配?
我满心满脑只剩下这三个字,内心狂跳,偏面子上还要装的一丝不露。挪着步子过去,他清瘦雅致的笔迹映入我的眼帘,细细看去还能看出一撇一捺间有隐隐的力道。正与遒劲的梅花枝干相称。
我点点头,故作镇定道:“陛下的字自然是好的。”
段为错见我绕过了那个问题,倒也没有追究,只勾了勾唇角,撂下笔对小平子道:“张禄平,宣朕口谕。”
“是。”小平子挺直了身板儿,往前一站,声音高亢:“圣谕——”
“舒姬廉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着晋为从四品贵姬,钦此。”
不仅是柳风和我愣住了,舒姬也呆愣着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小平子见此情状,轻咳一声。舒姬眼眸才闪闪一亮,才回神的样子。她下意识的将目光移到段为错身上,段为错唇边噙着一丝笑,点了点头。
廉漪从舒容华晋为舒姬还不到一个月,短短时间内竟又累晋贵姬。宝贵嫔因为有孕才晋一级为婕妤,廉漪一不得帝宠,二没有靠山,怎若说第一次晋升是因为段为错有意提醒薛玉珠,那这一次,又是为什么呢?
不论如何,宝婕妤那块儿听到这个消息,定是要气得闹翻了宫殿才肯消气的。
廉漪犹犹豫豫的下拜,谢恩:“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这算是领旨了。
段为错不知何时已经拿起了折扇,在手中把玩。他看一眼下拜的廉漪,道:“起来吧。”说着收回目光,继续看着手中的折扇,对已是舒贵姬的廉漪道:“这个贵姬,朕也不是白给你的。”
我瞧见廉漪脸上有一丝然了然且失落的神情,淡淡的笼罩着她的眉眼,但转瞬又消失不见。
她抬起眸,含着笑:“臣妾知道,陛下有何吩咐?”
段为错握住折扇,看着她道:“这事儿说早也不早,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朕打算将为陆将军的庆功宴与除夕晚宴并在一起过,也就是说,今年的除夕夜不是家宴,而是宴请群臣的国宴。朕恐怕懋德妃一人操劳不来,所以打算让你去帮衬着懋德妃操办。”
陆将军的庆功宴!段为错若是没有十足十的把握,是不会这么早就让她们去举办陆将军的庆功宴的。看来陆将军定是会大胜而归,一切平安。但他神态间毫无犹疑,这样胸有成竹,恐怕……陆将军已经回到了皇城。
而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段为错既然让廉漪涉及操办宴会的事情,恐怕还有其他的意图,比如,让舒贵姬一点一点的涉足六宫事宜,让她的手触到权柄。如若为此,那廉漪的位份怕是还会在短时间内节节攀升。
我和舒贵姬同时眼睛一亮,看向始终含着浅笑的段为错。
“可是……”舒贵姬犹豫道:“以前都是宝婕妤协助懋德妃,臣妾未曾插手过,这次的宴会又不是家宴,若是臣妾愚钝哪里做错了,怕会有损陛下颜面。”
我仔细打量着舒贵姬的神色,她原本欢喜的面容中透露着似有若无的愁绪,双手紧紧攥着帕子,绞在身前。若是换做旁的妃嫔,对这样来之不易的机会欢喜都来不及,怎么会主动言退。看来舒贵姬是真心将段为错放在了第一位。
段为错不以为然:“又不是让你一个人操办。宝婕妤有孕在身,清妃又是个不愿费心担当事情的,余下的人里,朕思来想去也就剩你了。”
“你不愿意?”他语气稍微肃。
“不。”舒贵姬连忙道:“为陛下分担烦忧,是臣妾的荣幸,只是……”
段为错笑了笑:“那你就不要推脱了,有不会的就问懋德妃,你——”他以为深长的看着舒贵姬:“你总是要会的。朕很是器重你。”
舒贵姬长长的睫毛颤了一颤,她神色庄重,屈膝福身:“臣妾定不负陛下厚爱。”
段为错勾了勾唇角,未言语。握着折扇对我道:“这把折扇上的画儿不错,就予了朕罢。”
我低下眸子,恭敬道:“这把折扇现在是舒贵姬的。”
舒贵姬道:“陛下想要,就尽管拿去。这是臣妾的荣幸。”
段为错却放下折扇,叹一口气道:“罢了,既然是凌波给你的,你便好生收着。”
“……是。”舒贵姬应道。
段为错“嗯”一声,作了要离开的姿态。舒贵姬低着眸子退到一边,让开了道路。段为错走开几步,回头看我:“你的差事办完后就早些回紫宸宫,给朕烹茶。”
差事早已办完,只是留在承明宫与舒贵姬闲情绘扇的我顿时有些心虚,我喏喏答道:“是。”
只是烹茶这件事儿,不是早交给了茉云吗?
原是因为她额头的伤让她多休养几天,但她一直坚持带伤做活。这两天却总是时不时的找不见她人,奇怪得很。
待我腹诽完,段为错已经走出了承明宫。
段为错一走,一直低眸行礼的舒贵姬才抬起了双眼,凝视着他离开的身影,眸子里,是浓浓的情深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