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呈上弥漫隐约着果香的祁门红茶奉上,段为错原本是全神贯注的翻阅奏折,却被这味道牵引了目光。
如同盛夏阳光透过石榴花花瓣的鲜红,祁红的茶汤荡漾着剔透的红波。
段为错端起茶盏,没有喝,只放在鼻下轻嗅:“这茶飘着果子的香味,隐约还有点兰花的气味。”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一贯不爱这些花香果茶的茶。
“祁红提神消疲,您在宣政殿忙了这么些天,定是疲了罢。”我耐心的解释道,也没有半分打算重新烹一盏顾渚紫笋的意思。
段为错倒也没再说什么,小小的啄饮了一口,“啧”一声道:“偶尔尝一下别的味道,倒也新鲜。”
“茶如此,人亦如此。”我没有看他,自言自语。
不知怎的,廉漪步步高升我该是高兴的,但今日看到段为错对廉漪的器重和偏爱,廉漪对段为错的含情的眼神,我就忍不住出言酸几句。
虽然我知道,我没有这个资格。
茶盏被稳稳的放在桌上,段为错往后一靠,一双眸子带着似有若无的笑,上下打量我。他薄唇一挑:“这段时间我少在紫宸宫批奏折,也与你甚少见面,你生气了?”
“还是你嫉妒舒贵姬了?”
我的拳躲在宽广的袖中,寸寸捏紧,是被人一眼看穿最隐秘、最不想承认的心思的窘迫。
“奴婢怎敢?”我喉头滚了滚,憋着气道。
段为错“呵”出一声轻笑:“凌波啊,你一生气,就自称‘奴婢’。”
“奴……我没有。”我的声音有些软软无力,躲闪中夹杂着祈求。
这样的声音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在躲避什么,祈求什么?
祈求他不要再撩拨我的心,躲避他时不时或明或暗表露的情谊。今生不比前世,前世我尚能在他为我打造的与世隔绝的冰泉宫中无忧无虑的活着、爱着。那时的我还可以当做将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我假装不知道宝贵嫔有孕,假装不在意他每个不声不响爽约的夜晚,我的世界里只有清香的茶,寂寥清净的门庭,和青衣玉冠的他。
但今生的我早早的卷入了后庭的波云诡谲之中,或是冷眼旁观,或是参与其中。不论我是在这些事情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都不再是那个能封住自己眼睛耳朵的姚凌波了。我知道他有德才兼备的懋德妃,有怀孕在身的宝婕妤,有清高如许的清妃,有格外倚重的舒贵姬,还有周贵人、吕容华、李美人。
他不是我一个人的段为错,我也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姚凌波。
并且我最怕的是,情深不寿。
与其分离时痛入骨髓,还不如不要开始。
“是吗?”段为错没有看出我内心的纠结,淡淡的收回目光,道:“那你说说,什么是‘玉楼金阙慵归去’?”
我睫毛微微一颤,垂下,心虚道:“陛下博学多才,怎么会不明白这句诗的意思。”
“这是朱敦儒的意思,还是你借朱敦儒的诗来表达你自己的意思?”段为错的目光冷了几分。
我不语。
静默了良久,他缓缓开口:“你想离开皇宫?”
他说出了在承明宫时,舒贵姬没说出的下半句话。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就算是在那琼楼玉宇做官,我也懒得去。只愿闲插梅花,醉倒在洛城花海中。
我是想要逃离,在经历了这些事情后。他是我留下来的唯一理由,如果他不是天子,变便能一同醉倒花城,闲云野鹤一生。
可惜不过都是想想罢了。
“我……”我迟疑着开口,艰难道:“是的。”
静,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连祁红温热的果香都冷却下来。我察觉到后背的冷汗愈发密了,紧紧的吸附住我的中衣,贴着我的皮肤。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低哑着声音道:“我知道了。”
我挺直着脊梁,却那么没有底气,只觉得浑身僵硬。瞥见窗外一抹娇俏的柳绿色,我如蒙大赦的松一口气道:“我叫茉云来伺候您,若没奴婢其他事,奴婢就先退下了。”
段为错看着奏折挥挥手,一个字都没说,一个眼神也没给我。
我狠狠的抑制住自己绞痛的心,面无波澜的退下。
待我回到房中没多久,我就觑到那抹柳绿袅袅闪入紫宸宫中。那抹柳绿,便是茉云。她自额头受伤以后,非但没有丧气,倒是一日比一日精神,虽然额头犹有疤痕,但她最近四射的光芒已经可以让人忽略她额头的伤疤了。
况且对于知道事情始末的人来说,那不是丑陋的疤痕,而是光荣的印记。
落木萧萧,寒风扑面。
已是十月深秋。
原以为廉漪接连晋升、甚至涉足六宫事宜,会惹得宝婕妤大怒,没想到一直都没听见她不满的传闻,似乎一直待在明光宫凤阙殿,安心养着她的胎。
也是,阖宫上下,唯她肚子里有了动静。懋德妃虽然早年诞下一女,但却是不祥之女,别说不是受尽万千宠爱的帝姬,她的父亲连提起都忌讳着。
所以宫中这么多双眼睛,就盯着宝婕妤的肚子了,再兼段为错是不是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好吃的好用的都紧着明光宫,宝婕妤再有不满都尽数消散了。
但只有我知道,宝婕妤着一胎是保不住的。美梦终成一场空。
思及此,我不由深叹一口气。
“尚宫怎么了?”茉云凑过来,将我面前敞开的窗户闭上,秋风阵阵便被悉数挡在窗外。
我淡淡笑着,摇摇头:“没什么,自古逢秋悲寂寥罢了。”
茉云笑了:“您啊,就是看的书太多,像我大字不识几个,便没那么多愁苦——不过都是自寻烦恼罢了。”
茉云笑着,露出虎牙小小的尖儿,为她原本只算得清秀的脸添了一丝可爱的娇憨。
看起来阳光明媚,也是疑云朦胧。她先前时不时的“失踪”,最近更是频繁了。半个月内有七八天都会在午后不忙的时候消失一段时间。
我没有追问,但隐隐感觉到些什么,不过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宝婕妤的肚子,不是一个期望摇身变为凤凰的小宫女。
我想她也知道我的想法,但她没有说破。两个人分明相互笑着,闹着,却各怀心事,以前我是不能忍受这样的相处之道,但现在自己也虚伪得愈发老练。
“行了,”我佯作疲惫的揉揉额角:“我且午睡一会儿,你不用管我了,也去歇一会儿罢。”
茉云眼底亮光一闪而过,她笑道:“是,奴婢告退。”
她走后,我收起方才困顿的目光,穿上秋香色菊纹披风,往周静潭的中德宫去。
我想,宝婕妤会流产这件事,还是与那个城府不浅且忠心廉漪的周静潭商讨是最佳选择。
到了中德宫外,是那个叫含笑的小宫女开的门,她很显然还记得我,喜气的一笑,行礼:“姚尚宫安。”
我也报以微笑:“我是来找你家主子的,她在里头?”
含笑点头:“在,奴婢这就去通传。”
说着她就转身往东阁方向跑去,我探头打量,含笑花已经全败了,这一下院里显得有些光秃秃,但好在打扫得很是干净,又一种寂寥的清净。
没多久她就小跑着过来大开了门:“我家主子请您进去。”
我跟随她到了中德宫东阁,低调的灰瓦卷棚顶,映着白墙,素净得很。而东阁的一切摆件也如同它的外表般素净。毫无逾矩的物品,甚至低调得过了头。
含笑挑开挂在门上的厚帘子,周静潭端坐在内阁榻上,手中拿着一个绣棚,飞针走线的绣着什么。
我细细一看,是在小孩子的肚兜上绣的。
“你来了。”她听见响动,抬起头冲我一笑,并没有要把绣棚收回的样子。
“是,”我行礼:“奴婢前来祝贺恬列荣晋升之喜。”
周静潭一脸淡漠的笑,专注于自己手中的绣品,她淡淡道:“也无甚可喜的,不过是熬资历。李美人不也晋了贵人吗。”
我记得,那个总是躲在吕容华身后,如同一朵不起眼的白茉莉,细微的清香也被海棠耀目的光芒遮挡住了。
“可您比她多了一个封号,这就大有不同了。吕氏虽居容华之位,但确是没有封号的。”我道。
她手下的针线缓了缓,慢慢笑开,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姚尚宫请坐,我这里没有明光宫或承明宫的好茶招待,您就将就着喝一点粗茶,莫嫌我怠慢了你。”
“怎么会,”我依言落座,接过那个含笑端来的茶水,点头示意。含笑送完了茶水就又出去了,不大的东阁再没有其他人伺候,我不禁疑:“您宫中再无其他人伺候吗?唯独一个含笑,不会伺候得不周到?”
她似乎绣完了一朵花瓣,将细针插在绣品上随手搁下,也捧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道:“我这里哪有那么多事?留着一个人伺候足矣。况且……”她顿顿:“人多,耳杂。”
原来是因为这个,我了然的点点头。
“尚宫今日来,只是为了说两句庆祝晋升的话?”恬列荣突然用看透一切的眼神盯着我,我一个激灵,正要说明来意,却在看到那个肚兜的时候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如果说我在懋德妃面前谨言慎行,是因为她端庄威仪的气势和她的出身和资历。但在这个恬列荣面前,则是仿佛被她知晓一切的毛骨悚然。我知道,若她是对手,则是比宝婕妤更棘手的对象。
察觉到我看着肚兜后犹豫的目光后,她翘了翘唇角:“知道我那天为什么为薛玉珠说情吗?”
那天?
我仔细想了想,应该是在承明宫对峙的那天,她一袭白衣,楚楚可怜。原本判下的罚被恬列荣三言两语,便顺水推舟的减轻了大半。
虽然后来因为她怀孕,不仅没有被罚,还晋升迁宫。
我点了点头:“你那个时候已经知道她怀孕了?是舒贵姬告诉你的?”
恬列荣笑了笑:“是的。”
“你信吗?”我挑眉,毕竟这个消息是在没有任何诊断的情况下我告诉舒贵姬的,但周氏那样精明的人,大约不会轻易相信。
果真,她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
“我不敢去赌那个‘万一’,万一她有孕,在受罚过程中装作晕倒,那陛下首先会自责,然后即便是无心的,也会暗自责怪当天廉漪的告状。薛玉珠再稍稍一提此时,无怪乎会将所有罪责推给廉漪。”
“陛下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即便宝婕妤真的昏倒了,他也明白这件事不怪廉漪。”我辩驳道。
恬列荣笑了:“当然,陛下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但人都会下意识逃避责任,加上薛玉珠适当的‘善解人意’,他也会说服自己,当天若不是廉漪执意惩罚薛玉珠,他也不会对薛玉珠做出过重的惩罚。”
“况且,如果薛玉珠没怀孕,却假装晕倒流产,那廉漪的罪名就更大了。”
我听罢,深深思索后顿觉遍体生凉,依宝婕妤鲁莽的行事风格,她会这样聪明?倒是她身边的周静潭聪明得让人害怕。再联系前世……莫不是在背后出谋划策的,正是这个周静潭?
我艰难的吞咽下含在口中的茶水,试探道:“可是……如果没有你在一旁出谋划策,宝婕妤大概不会想到这个妙招。”
恬列荣放下茶盏,挑起唇角:“你们不要轻看了薛玉珠,她绝不蠢笨。不过是被****迷惑了双眼,有时急红了眼会做出蠢事,但有时,她的那双眼也会炯炯发亮。”
不知该不该信她,但即便她说的是事实,也不能说明前世害我的不是她。可前世的真相,今生的我再找不出来了。
“我明白了,”我决定暂且放下前世的那些事情,一心一意对付眼前的坎:“你表面帮助宝婕妤,一是为了旧情,二是为了防止廉漪被宝婕妤陷害。”
“我今天来确实有两件事,一是给您道贺,二是告诉你一件事。”我也不再犹豫,不打算拐弯抹角。我拿过那绣了一半的小肚兜,看着已现雏形的牡丹花,道:“宝婕妤这一胎,保不住。”
恬列荣怔怔,目光先是惊讶,然后是怀疑,一双黑眸一直转换着各种神色,凝视着我。我亦挺直腰杆,毫不躲闪的回看,任她打量。
就这样对峙良久,她什么也没问的收回目光,道:“我知道了。”
这下轮到我疑惑了。
我挑眉:“你不信?”
恬列荣从我手中拿过小肚兜,继续一针一线的细细绣着:“我信,毕竟这宫里,有的是人不想让她生下孩子……应该说除了陛下和她自己,谁都不想看她生下孩子,特别是皇子。”
“我倒是更好奇,”她停下捏着细针的手,目光灼灼的看着我:“你怎么总能未卜先知?”
她的目光如针,盯得我如芒在背。
“哪里有什么未卜先知,”我尽量保持镇定,故作不在意的笑笑:“不过是看到了本质的推测罢了。”
恬列荣眯了眯眼,眼中没有半分相信。但却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道:“若是有人要害,大约也快动手了。毕竟马上快出三个月了,一过三个月胎像稳定,再动手难免留下把柄……”
“但晚些害,也可母子俱损,一箭双雕。”恬列荣一针见血的指出。
我惊愕的看着恬列荣,她说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若是她自然流产的还好说,但这就无法解释我为什么知道她这一胎保不住。但说是有人暗害她,那暗害宝婕妤的人是没有想到‘一箭双雕’,还是……
“万一宝婕妤发现被人暗害,而且这一胎已经保不住了呢?”我思索后猛然道。
这句话让恬列荣的手完全停了下来。
她似乎在想着什么,突然眼前一亮,她稍稍抬高了声音:“这很有可能!”
她定定看着我:“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廉漪晋升、协助举办宫宴,她也一直窝在明光宫、不去找廉漪麻烦的反常举动。”
“因为她发觉自己胎像不稳,所以不敢动气。又或是按兵不动,主动找机会小产嫁祸别人!”我灵光一闪,道出心中猜测。
恬列荣神色严肃,点头:“对,薛玉珠并不傻。若她发觉此胎不保,也会找个机会主动小产用以嫁祸他人。”
我正思索着宝婕妤会嫁祸给谁,恬列荣就叹道:“看来,廉漪又有危险了。”
“为什么不会是懋德妃呢?”我皱眉。
“且不说这一招不能扳倒身靠韦氏的懋德妃,比起原本就压她一头的懋德妃,她会更恨势头本不如她现在却替了她操办宴会的廉漪。当年的紫烟就是个例子。”
我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那廉漪该怎么办?若是被宝婕妤盯上,怕躲不过。”
恬列荣似乎也头疼的闭上眼,紧紧锁眉:“目前看来,只有那个办法了——装病。”
“这法子虽然笨,却很奏效,称病后闭门不出也就阻断了可能与薛玉珠接触的可能。对外宣称胎像正常的薛玉珠不会主动去满是病气的承明宫,不然太惹人怀疑了。”
虽然这法子是不错,但她一旦称病,相当于主动放弃了段为错委以她的重任。我皱眉道:“就是不知舒贵姬是否会答应。”
“廉漪不是贪恋权势的人,”恬列荣颇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