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这都快到冬季了,哪里来的菊花?”茉云费劲的翻出一件稍微厚些的披风,颜色是沉稳的绾色,袖口衣摆处有绘上的缥缈山水,低调大气,她问道:“这件可以吗?”
我对镜戴上圆润的翡翠耳坠,回头看了一眼点点头示意可以,道:“听说是花房专门培养出来的绿菊,仿佛还是陛下登基前叫宫人培养的,不过这么些年一直没动静。若不是懋德妃提醒着敦促着,宫人也早就将这件事情忘在脑后了。”
最后将两枚翡翠长簪左右一枚的插入发髻两侧,道:“毕竟也是陛下一时兴起,我同陛下说的时候,陛下还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茉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哦……”
我从镜中瞧见,茉云偏着脑袋往紫宸宫那头巴巴儿的瞧。
“好了,陛下也快下朝了。”我回身时茉云已经收回了目光,认真地看着我。我也装作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继续道:“我该去宣政殿候着了,想必陛下中午也不会回来用午膳,你和留在宫里的其他宫女可以躲躲懒,好好儿休息一下。”
茉云勉强的牵动唇角:“好。”看不大出什么高兴的模样。
我正要走出门口,茉云“哎!”一声的将我叫住,我回头时她却又犹豫了,扭捏道:“您的伤……不需要奴婢跟着帮衬着?”
我眯了眯眼笑道:“早就好了,不必担心我。”
“……嗯。”
我都知道,她哪里是担心我,只是想多看看自己未来的“夫君”罢了。
到了宣政殿时,段为错已经下了早朝,摘下了华丽而沉重的冠冕。只用白玉冠束发——他私下里是极喜欢白玉冠的。我也喜欢看他戴,衬他眉目清俊,一股清贵风流态。
“懋德妃那头准备妥当了?”段为错撂下手中奏折,抬起黑亮的眸看我。
“唔,”我点头:“听那头说嫔妃都来得差不多了,就是宝婕妤和恬列荣迟迟未到。”
段为错摸了摸下巴:“她身子沉,来得慢些也是寻常。”他起身笑道:“走吧,我也好久没有在宫里赏赏奇花异草了,不知那些宫人培育出了什么新花样。”
他全然不知道,这一场宴会是懋德妃为宝婕妤准备的戏台。如果猜测无误,一会儿,段为错期盼的孩子,那个在宝婕妤肚子里的孩子,就会死在这场宴会上。
想到这里,我的脚下就有些挪不动步了。直到段为错都已经走出了门槛,我还愣在原地,小平子回头唤了我一声,我才反应过来,提着沉重的脚步跟上。
虽说是在国花台赏菊,但因为秋风肃杀,懋德妃怕段为错被秋风吹得受凉,便将众人安排到了一座只比宫殿稍小的亭子中,三面围着玉色纱帘,风吹帘动,如春水荡漾。而培育出的绿菊分别放在亭中主位左右和亭外花池中。
原本已经衰败的各色花朵已经被连根清理着放到了花房中,重新载上了其实已经开放的绿菊,人为的在寒风中制造出一派花开繁茂的模样。
我们才走近亭子,被玉色纱帘包围的妃嫔们便纷纷起身,方才老远听得莺声燕语也静默无声,皆化作齐齐的一声:“陛下万安。”
段为错显然心情不错——事实上,自从宝婕妤怀孕后,他一直都心情不差的样子。
他一边往亭中走去,一边随意的抬了抬手:“只是家宴,不必多礼。”
待他落座主位,左右一环顾,还未说话,懋德妃便先开口道:“宝婕妤许还得等一阵儿才来,这会儿也时近正午,陛下若是饿了不如先传膳?”
段为错看了一眼桌上摆的琳琅点心和茶水,摆摆手:“不用了,这些吃食还能垫垫。”
懋德妃点点头,对宝带道:“再给陛下备上一些可口的点心,我记得还有贵妃酥没上。”
“陛下待宝婕妤真是好——”吕容华即便是在表达不满,也是娇音婉转,柔媚纤纤。她化了一个精致的桃花妆,与她海棠红的衣裙正是相配。她的樱桃小口不悦的轻轻撅着,竟流转出一层勾人水光:“别说我们在秋风中等她这样久,就算是您也是宁可饿着也要等宝婕妤来了再传膳,此等殊荣,臣妾等人真是羡慕也羡慕不来。”
懋德妃微微皱眉,对吕容华道:“毕竟宝婕妤身怀龙嗣,陛下赐她恩宠也是应该的——只要宝婕妤安全诞下龙嗣,你在风中多吹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
看似是懋德妃指责吕容华的抱怨,其实也是跟着吕容华发泄了不满,只不过是借着吕容华的口说了出来罢了。
段为错岂能看不出来,但也没有生气,许是吕容华那比素雅的绿菊娇嫩百倍的貌美容颜,让她富有心计的娇嗔也显得可爱柔软。他笑着道:“等你有孕了,朕待你也不会比玉珠差。”
这话说得耐人寻味,有一丝钦定的意味。
除了脾气孤僻又古怪的清妃将一双长眸眯出几分冷意以外,原本是事不关己、面色淡然的品着茶的舒贵姬也不由猛然抬头看向段为错和吕容华。
倒是李贵人专注于面前的芸豆卷,就着茶水吃着,仿佛完全的置身事外。
吕容华一听,即是欢喜又是娇羞的婉转轻笑:“臣妾怎能比得上玉珠姐姐得陛下喜爱。”
“怎么不可能?”宝婕妤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一丛近乎一人高的灌木后面,众人并未察觉。此刻她面容冷峻,让她微红温软的荔腮都蒙上了一层寒意。
恬列荣则代替了金雀的位置,在一旁搀扶着宝婕妤。相对于宝婕妤的盛装打扮,恬列荣则低调多了,发髻上除了一根没有雕饰的白玉簪就只有一朵不起眼的绒花,打眼儿一看还真如大宫女一般。
舒贵姬握着茶盏顿在半空中,满含内疚的看着一直低着眼眸谦卑至极的恬列荣。不明真相者,如清妃,则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段为错看向盛装打扮的薛玉珠,笑意不减道:“玉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叫宫女随从通报一声……可仔细着凉亭的台阶高。”
宝婕妤分明是生了一肚子的气,但由于段为错的缘故所以还是换上了一副柔弱的表情。她由金雀小心翼翼的搀着,提着华丽的银红色百褶绉纱裙,上台阶时微微露出里衬象牙白的棉质衬裙,那衬裙也是绣了华美暗纹的,似乎是盛开的石榴花。
“陛下——”宝婕妤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步一蹒跚的走上来,作势行礼:“臣妾来迟了,请陛下责罚。”
“朕说了,虚礼皆可免了,金雀将你家主子扶起来。”段为错一脸心疼的皱着眉,一指身侧的空位:“这里添一把凳子,让宝婕妤坐到这里。”
此话一出,懋德妃的脸色亦是又一瞬的不大好看。要知道就是懋德妃也没有与段为错同坐的资格,能与天子并肩而坐的,只有九嶷的帝后啊!
这一举动看似随意,但着实让大家都暗自揣摩后心惊。
“还楞着干什么?”段为错微微挑眉,对随从的无动于衷而大为不悦。
懋德妃也反应过来,道:“还不快,宝婕妤还怀着龙嗣呢!”
懋德妃也是在自我宽慰,我想。段为错每每偏向宝婕妤一些,她就强调一次薛氏怀有龙嗣,但她分明知道,这场宴会过后,宝婕妤就不是那个怀着龙嗣的千金之躯了。
宝婕妤则是极力掩饰眼底的波澜,而我注意到她抚在小腹的手指有些苍白的收紧。
她扯着唇角牵出苍白的笑:“谢陛下关怀。”
“德妃,既然玉珠来了,就传膳吧。”段为错对懋德妃道,语气是难得的柔情。虽然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懋德妃还是微微一愣后耳廓微红,对宫女亦在往日的宽和上又添一份柔意道:“传膳。”
佳肴满目。
精致准备的各色菜品,琳琅的色彩和令人食指大动的飘香倒是抢了绿菊的风头,喧宾夺主的吸引着众人的注意。
玉簪出鸡,夜合虾仁,梅鹿肉丝,蟹黄鲜菇,青梅排骨。即便是这些荤菜也做得极为精致,毫不油腻。但饶是如此,怀有身孕的宝婕妤也显得兴致缺缺,只用筷子象征性的挑了一两根素笋尖儿,放进口中心不在焉的嚼着。
若留心观察,还能瞧见她额角若隐若现的青筋。
我与懋德妃对视一眼,看来这胎十有八九要在今天落了。现在小腹许是已经开始疼痛,宝婕妤只是忍耐着,寻找一个可以陷害的恰当时机。
“玉珠今天没有胃口?”段为错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夹着一根鸭腿的筷子悬在宝婕妤没有沾一点油腥的空碗上。
宝婕妤香帕半掩着俏鼻,遮住空气中鸭肉的味道。她牵起唇角露出一点笑意:“不是……御医说臣妾体寒,鸭肉性凉,嘱咐臣妾孕期一定不要吃鸭肉。”
看来宝婕妤已经在为自己的小产铺垫了。
段为错将鸭腿放进自己碗里,皱眉:“御医怎么从未告诉朕?”
“御医说,只要平日注意些就无大碍。臣妾看陛下进来为国事操劳,特地吩咐御医不要告诉您的。”她说罢灿然小笑道:“不过臣妾见陛下今儿有心思参加赏菊宴,想来陛下也没有前段时间那样劳心。况且现在妾身已有孕三月有余,想必没有大碍了。”
“没有大碍就好。”段为错安心笑道,为她夹了一些青瓜丝。
“陛下还有一事不知。”恬列荣突然发声,我看向她,她桌上的菜肴也是一样没动。恬列荣道:“宝婕妤除了体寒,还体虚。”
段为错对于恬列荣的突然发言显然有点不太适应,毕竟周静潭一直是默默无闻的。但往往越是说话少的人,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分量。
比如此刻,段为错就不由将身子前倾,摆出一副认真听取的姿态问道:“怎么会这样?”
“因为在宝婕妤有孕初期,便遇事动气,御医说对于孕妇来说大喜大悲都是要不得的。况且还遇上了……遇上了死人这件事。”恬列荣说着叹息道:“可怜了宝婕妤,才有了孩子就遭遇了那些令她既烦扰又愧疚的事情。”
那些事情,大约是指从她开始责罚我和圆子后被禁足,然后挑衅舒贵姬后迁宫与死人一事。我知道,周静潭提这些事,表面是责怪舒贵姬、懋德妃和我,实际上最后责罚宝婕妤的人都是段为错,这么一说,段为错也不好太责怪懋德妃和舒贵姬了。
“愧疚?”果真,段为错将重点放在了最后一句话。
或许这也是宝婕妤的意图。
她当即红了眼眶,玉色纱帘在她身后摇曳,她锦衣华服,却更反衬得她弱质纤纤,脸色微白。
“自迁至明光宫以来,臣妾日日寝食难安。反思之前所作所为,追悔莫及。”她以香帕拭微红眼角,眸光水漾,含雾泣露的模样真真惹人怜,看得段为错也自责开口道:“是朕罚你罚得重了。”
宝婕妤连连摇头,发髻珠翠叮当清响,如泣如诉。她继续道:“不,一切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见您袒护姚尚宫,偏爱舒贵姬,一时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特别是舒贵姬,臣妾真是无意伤害她,臣妾不求别的,只求舒贵姬能原谅臣妾的一时冲动。”
这一番话说的,就连最不沾染是非不参与争斗的李贵人都挑了挑眉梢,更别提清妃唇角挂着的一丝冷笑了。
但这招架不住段为错的心疼,被点名的舒贵姬更紧张起来,她迎上段为错投过去的目光,看向梨花带雨的宝婕妤,只道:“臣妾从未责怪宝婕妤,还望宝婕妤别再自扰,保重龙胎要紧。”
“真的吗?”宝婕妤止住了哭泣。
舒贵姬无奈的点点头,话里有话:“自然,臣妾不是那睚眦必报的人。”
这睚眦必报的人,指的自然是宝婕妤了。
但宝婕妤似乎浑然不知,还一脸欢喜和释然的表情:“那就好,其实我早就想和你亲近亲近,奈何你总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懋德妃微不可查的对着我使了个眼色,我不太明白,继续看着这场戏。
“臣妾没有。”舒贵姬生硬的回答。
宝婕妤扶着桌子起身,笑意灿然的往舒贵姬那桌去:“那舒贵姬可愿意与我赏那绿菊?”还没等舒贵姬说话,她就转眸对段为错道:“这可是懋德妃精心准备的绿菊宴,怎好让一顿午膳抢了绿菊的风头?臣妾想让舒贵姬陪同,一同好好赏菊。”
“好,你们能握手言和,就最好了。”段为错唇角挂着温和不变的笑意。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那不变的笑意下是看透一切的淡漠。
舒贵姬原本还在犹豫着,但宝婕妤已经到了她桌前,她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让我们这些知情人都心惊胆战。
“舒贵姬不愿意吗?”宝婕妤楚楚可怜的问道:“或是说还是不肯原谅玉珠?”
一直蛰伏的恬列荣终于按捺不住的起身道:“不如让臣妾来伺候您吧!”
宝婕妤恍若未闻,始终紧紧盯着舒贵姬的眼睛。
“……好。”舒贵姬咬了咬下唇,道。
宝婕妤眉目舒展,笑开。
舒贵姬站起身,搀扶住宝婕妤。与此同时,恬列荣也起身,笑道:“臣妾也想去赏那罕见的绿菊。”
宝婕妤并未在意,只步履蹒跚的转身,在舒贵姬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往亭外走去。
搀扶着宝婕妤的人似乎是我,一颗心脏随着她一步步有些蹒跚缓慢的步伐沉重的跳动。但由于她背对着我们,所有人都看不见宝婕妤和舒贵姬的表情,和她们身前有什么动作。
最令我紧张的莫过于下台阶了,凉亭的台阶比之宫殿的要高上不少,若谁要做什么手脚,在台阶上摔倒比平地上合理多了。
一阶,两阶。
“啊——”
在最后一阶时,担心的事、期盼的事,终于发生了。
银红色的裙摆如同一只折翅的蝶,毫不犹豫的朝着地面扑下。
“噗通”一声,似乎一切都要归于尘埃。
与此同时倒下的还有一直在其身后跟着的恬列荣,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她似乎早有准备的扑向宝婕妤身下,好像是想以自己为肉垫防止宝婕妤直接摔到地上。
一瞬间,方才还端直走在路上的三人倒了两个,这个变故连一向淡漠的清妃都吓得砸了手中的碗筷。
直到清妃手中的青瓷盏触到坚硬的地砖上,碎成盛开的莲花,众人才如梦初醒的反应过来。胆怯的李贵人惊叫一声划破寂静,宫女随从一窝蜂的围上去,段为错面色一沉离开座位,大跨几步走到台阶前,拨开围在三人周围的宫女随从。
懋德妃与我对视一眼,一边急急跟上,一边厉声道:“传御医!”还不等几个小宫女随从跑去,懋德妃身边的宝带就先往往太医院的方向跑去。
那一头的众人乱作一团,宝婕妤倒在台阶前,不住的痛苦呻吟,不知谁喊了一声:“宝婕妤见红了!”这句话话音未落,我就看到从宝婕妤银红色的裙底蜿蜒而出的暗红血流。
“这……”舒贵姬不知所措的下意识看向我,似乎没料到宝婕妤小产得如此快,也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预料在我们之内。我缓缓眨一下眼睛,示意她放宽心。
“陛下……陛下!”躺在段为错怀里的宝婕妤鬓发微乱,长簪摇摇欲坠的挂在发髻边,一如她眼眶中泫然欲泣的泪。
段为错心疼皱眉,握住她颤巍巍抬起的手,急切道:“朕在这,你别乱动,朕将你抱回去,御医马上就来了,放心,不会有事的。”
宝婕妤缩在段为错怀里,热泪随着她一皱眉涟涟滚下,她哭腔凄凉:“陛下!是舒贵姬,她在下台阶时故意推了臣妾一把!”
话音未落,舒贵姬脸色刷的一白,高声道:“我没有!”
宝婕妤又怨又怒的看向面色苍白的舒贵姬,柔弱委屈的哭诉:“臣妾知道自己以前做的过分,有心与舒贵姬赔罪交好,舒贵姬你不愿意直说便是,或是还要臣妾如何赔罪,臣妾也认了!何必要害臣妾的孩儿……啊……”她说着,面容便疼得扭曲起来,只抽凉气,双手死死抓住段为错的衣袖,五官都皱到了一块:“陛下……玉珠疼……”
“没事了,没事了。”段为错极有耐心的低声哄着,任她抓着自己的衣袖,直起身子将她打横抱起,对我道:“凌波,这里离紫宸宫近,你先回去吩咐宫女准备好热水。”
这是要把已经注定要小产的宝婕妤送到紫宸宫,着实不妥。一边儿的懋德妃也皱起了眉头,但懋德妃还没开口阻拦,一直寡言的清妃先出了声:“陛下,这女人小产的血污怕脏了紫宸圣地,怎么能让她在紫宸的床榻上……”
“够了!”段为错罕见的对后妃厉声呵斥:“朕说得不管用了?”
我想,不论段为错对宝婕妤的感情如何,或许此刻是真的心疼。心疼这个小产的女人,心疼他未出世的孩子。
天子一怒,再无人敢言语,我道:“要不要奴婢会去谴步辇来接宝婕妤。”按说婕妤是不可用步辇的,但都已经能躺在紫宸宫的床上了,再破一次例又有何不可。
“不必,”段为错拒绝了:“步辇太慢,朕抱回去。”
人群中不知谁轻轻“啧”了一声。
我绷紧唇角,道:“是。”然后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菊香扑鼻的国花台。那清幽淡雅的绿菊香中,隐隐有一丝血腥味,如蛇似蟒,缠得人无法呼吸。
“将舒贵姬先送回承明宫,将其禁足,听候发落。”
段为错的声音冷冷的响起。
不过没关系,我暗自道。脚下的步伐愈发的快了。
好戏才刚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