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静谧庄重的紫宸宫外殿内阁现在挤满了乌泱泱的人,一众妃嫔在外殿或是坐着或是站着,有的表情戚戚,有的心有余悸,却没有一个人表现出对宝婕妤的担忧。
我原本想去内阁伺候,却被小平子拦下,小平子挤眉弄眼的说段为错是怕我沾上血腥味。
我为侯在外殿的宫妃呈上茶水,原以为出了这样的事,没有人喝什么茶,权当个摆设罢了。没想到所有人都如同坐在戏台子下的看客,慢悠悠的啄饮着。虽然寂静无声,但毫无压迫感——除了从内阁传来的凄惨哭叫和夹杂的呻吟。
没多时,茉云端着一个铜盆从里头出来,一股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冲鼻而来。其他人都微微皱眉,正在饮着大红袍的清妃直接撂下了杯盏,慌忙以帕捂鼻,帕子下的好看眉眼做出的表情一种无法形容的厌恶。
我微微闭气后上前,迎向不住皱眉的茉云。我才凑近茉云,一股沉重的铁锈就扑面而来,幸好我还未用午膳,不然胃里定要翻江倒海。
我朝内阁一瞥,茉云会意,蹙眉摇了摇头。
看来这一胎已经落了。
当我回头看懋德妃时,懋德妃也正好看向我和茉云。此刻我突然想到从懋德妃的上阳宫走出来的茉云,她们两何时通气的我都不知道,心里不大是滋味。但此时的情况容不得我想这件事。在我略有迟疑时,懋德妃已转头对清妃、吕容华和李贵人叹息着摇摇头,道:“你们先回去罢,这里用不上这么多人,陛下失子,此刻定也需要清净。”
清妃唇角一挑,竟像是松了一口气,低语喃喃:“老天有眼。”
懋德妃倒抽一口气,压低了声音严厉道:“清妃!不得胡言。”
清妃用绣绿竹冷绿色绸帕擦拭了精致的唇角,不以为然道:“就是可惜了舒贵姬……宝婕妤会放过她?”
懋德妃薄薄的唇轻轻抿起,后道:“是否是舒贵姬所为,凭借宝婕妤的一面之词还不能妄下定论。”
“但愿。”清妃哼出一笑,扶着其贴身宫女的手转身便离开紫宸宫,吕容华和李贵人也相继告退。
懋德妃看着她们依次离开,望着空旷的前廊,道:“宝带许是快回来了。”我接过话头:“恬列荣或许也快来了,咱们进去吧,省得宝婕妤又添油加醋的说了什么。”
懋德妃缓缓点头,不急不缓的往内阁去,道:“届时铁证如山,本宫倒看她如何辩驳。”
紫宸宫内阁,段为错坐在挂着明黄帷帐的龙榻边儿上,胡御医坐在一旁开着药方。
宝婕妤那垂下床榻的银红色的裙摆已经染了点点鲜血的红,如呕出的沥血桃花,一朵一朵,一片一片。
夭夭桃花,灼如晚霞。
而穿着这“桃花裙”的人,面色若纸,额角蒙汗,唇色灰白的躺在床榻上。这场景有几分熟悉。
懋德妃眸底藏着的恼提醒了我,是了,几个月前她用了那样拙略的把戏,跳湖嫁祸清妃,还让懋德妃损了内监许多名,以及抢走了好容易才与懋德妃共进晚膳的段为错。
当时她也是一脸的苍白,楚楚可怜。
“陛下……”懋德妃静默了半晌,发出低低的一声唤。
段为错似乎愣了很久,我甚至以为他没有听到时,他才沙哑着声音应了一声:“德妃,你来了。”
“宝婕妤的孩子……”懋德妃出声,明知故问的轻声道。
他忍住一声叹息,深深吸气,痛苦的闭上眼:“没了。”
我不知道他对宝婕妤的感情,不知道他是否早知道今天这场闹剧,但他此刻的心痛是真真切切的。从他紧闭的眼,微皱的眉,落寞的语气,我能感受到他的心伤。
懋德妃眸中的嫉恨和痛快渐渐被浓黑掩盖,那浓黑就如同遮住繁星的黑云,带着沉重的哀伤。她站在段为错身侧,缓缓抬起,似乎想将搭住段为错的肩上宽慰他。但我看到那只丰腴白皙的手,那只轻易搅弄风云的手,犹豫再三后,又胆怯的收回。
“您还会有……”懋德妃一声无力的安慰还没说完,就被一句微弱的“陛下”打断。
原本紧闭着双眼,不知是昏迷还是昏睡的宝婕妤幽幽转醒,一声“陛下”叫得如泣如诉,可怜动听。
段为错忙睁开眼,怜爱又不忍的盯着才醒来的宝婕妤,哑着声音道:“你醒了。”
“这里是……”宝婕妤转眸看了看她所陌生的明黄色幔帐,段为错道:“是紫宸宫,你先躺着休息,你的身子现在……得静养。”
“静养?”宝婕妤伸出一只手,轻微的颤抖着,抚上自己的小腹,勉强的笑道:“您说什么呢?臣妾身子好得很,胡御医说胎像很稳,再过六七个月就能诞下小皇子了。”
“哎……”段为错沉重的叹息一声:“你的孩子,没了。”
“没了,没了。”宝婕妤如同听到一个笑话般,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臣妾昨晚还感觉到他在踢我呢,怎么会没了呢?!”
段为错看一眼写完药方不知所措的胡御医,皱眉:“既然她胎像很稳,也会摔一下就小产?”
胡御医吓得直打哆嗦,慌忙跪地:“其实宝婕妤自怀孕来就体寒体虚,想来是怀孕前落湖,浸了冷水……孕妇的心情也很重要,所以微臣告诉了宝婕妤的贴身宫女金雀,金雀姑娘的意思是先不要告诉宝婕妤,况且微臣也开了固胎的药方,宝婕妤按时服用着,若没有撞击小腹,过了本月也就没什么大碍了,谁知……”
说罢急忙先请罪:“微臣没有告知陛下,罪该万死!”
“也是奴婢的责任!”金雀跟着跪下,抽抽搭搭的泣道:“奴婢罪该万死!”
“你们是该死。”段为错从牙齿挤出这四个阴恻恻的字,吓得胡御医又是如捣蒜一般的叩首磕头。
“不怪胡御医和金雀,”宝婕妤止住了哭泣,满眼皆是仇恨怒火,眼白翻红的凝视着承明宫的方向:“是那廉氏!若不是她!不是她推了臣妾,臣妾又怎会没了这个孩子!”
宝婕妤死死扒住段为错那已经被抓皱的衣袖,悲戚的凝视着段为错,大恸:“是廉氏嫉恨臣妾,所以痛下狠手!是她杀了您和臣妾的孩子啊!”
“朕已经将她暂且禁足了。”段为错握住她揪着自己衣袖的手,安抚道:“一定会给你和孩子一个公道。”
“不!”宝婕妤泪水一下涌出,爬满面庞:“臣妾不要甚么公道,臣妾恨不得她偿命。她杀死了臣妾的孩儿,难道不该偿命吗!”
“等真相查明,自然会换你一个公道的,宝婕妤莫要太心急了。”懋德妃看似好言宽慰,实则句句带刺。
宝婕妤双泪微垂的看向懋德妃:“您的意思是臣妾冤枉舒贵姬吗?若不是舒贵姬推臣妾那一下,这一胎不可能落。”转而对胡御医道:“您说可是这样?”
“是,是这样的。”胡御医擦了擦脑门的一层汗珠。
“是否真如宝婕妤所言,还需再来一人诊断才更为严谨罢。”宝带的声音从帘外传来,沉稳得一如她的主子懋德妃。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
“你!”宝婕妤如同被人踩住尾巴的猫,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她瞪大了眼,恼怒的看着从外头进来的宝带:“主子说话,哪有奴才插嘴的份?懋德妃真是调教有方!”
宝带没有理会宝婕妤,恭谨的跪地行礼:“陛下,懋德妃,奴婢将陈御医请来了。”
“陈御医?”段为错拧着眉头看着宝带身后跪地行礼的御医。
“微臣在。”陈御医不卑不亢的回答。
懋德妃对段为错道:“是臣妾让宝带请来的。”她不着痕迹的瞥一眼面色难看的宝婕妤:“臣妾想,若真是舒贵姬所为,这罪责就大了,所以更要谨慎判断,不冤枉一个好人,不错放一个坏人。”
“懋德妃的意思是臣妾故意冤枉舒贵姬?”宝婕妤厉声质问。
懋德妃好声好气的解释:“怎么会?只是多一人寻找真相罢了。若仅凭胡御医的诊断就定了舒贵姬的罪,将来若是出现偏差则有损陛下的英名。”她掀了掀眉梢,做得一副贤德的好模样:“宝婕妤也不想看着有损陛下威名的事情发生吧?”
宝婕妤的表情从愤怒到犹豫,缓缓捏紧了手,唇角紧紧的绷起。最后她平躺到床上,不语。
“臣妾请陛下命陈御医为宝婕妤再诊治一次。”懋德妃屈膝请旨。
段为错扭过头看了看闭上眼的宝婕妤,沉默半晌后一摆手,算是应允。
陈御医得旨,躬身上前牵了丝线为其诊脉。他眯着眸,按弦良久,脸色愈发凝重。过了好一会儿才收线道:“宝婕妤体内阴寒,元气紊乱。确实是寒气侵体后受到撞击导致的小产。”
“那胡御医说的没错,是懋德妃多心了。”段为错点点头。
谁知陈御医摇了摇头:“是没完全说错,依照微臣诊脉,宝婕妤体内阴寒异常,就算没有那一撞,这一胎在明日之前也是保不住的。”
宝婕妤唇角抽动两下,却未言语。这一幕落在段为错眼中,以段为错的聪慧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如果不出差错,今天宝婕妤所制造的“意外”,将由她自己承担罪责。以死胎陷害妃嫔,罪名不小——这苦果,最终还要她自己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