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只能用“如坠仙境”来形容这场盛大的除夕夜宴了。
这场宴会远比我想象中的盛大,虽然我不曾亲眼见过,但我总觉得,这场宴会明显比前世布置得精致而恢弘。
而表面越是繁华如锦,我愈觉得在迷幻下暗藏着毒舌的獠牙。
或许只是我多心了,毕竟前世协助懋德妃的不是舒贵姬,而是宝和妃,所以这场宴会比之前世略有不同,更为精美盛大也并不奇怪。
“姚尚宫,姚尚宫,”一个面容相当普通的宫女一声声的唤,将沉浸在思绪中的我拽回现实,那个宫女不无担忧的看着我道:“从今晨子时您就没休息,一直在排云殿布置检阅,可是累了?要不要去休息一会儿。”
“不了,”我笑着摇摇头,扯出笑意掩盖疲乏:“现在快到时间了,我还是盯着吧——对了,现在让丝竹班子奏乐,怕一会儿会有妃嫔早到,别怠慢了。”
那宫女:“欸!”的应一声,转身正要去,忽而又回头,眉头紧锁:“您真的没事吧,看起来很累哦。”
说来奇怪,那个宫女不像其他宫女那样,对我的态度或是谄媚或是不屑,而是如同对待朋友那般的关心,不卑不亢。
不过我管不了这么多,因为我确实疲惫至极,接下来还有各种我预料到的和我预料不到的事情会发生,并不想在一个普通宫女身上浪费太多精力。
“不,”我微笑摇头:“这是我分内之事,我一点都不累。”
“哦~~”那个宫女眯着眼拖长了音,若有所思的缓缓点头。仿佛有意表现出“我知道你在说谎”,还不等我窘迫,她就一转身,没入和她一样身着银红色比甲的宫女群中了。
没多时,雍容典雅、肃穆端庄的乐曲悠然飘起。
除夕夜宴,就要开始了。
不出所料,最先到排风殿的是懋德妃,而舒贵姬只迟她一会子,与懋德妃几乎是同时到达。
段为错的龙椅自然是安排在大殿上座的最中央,左右安置的则是懋德妃和宝和妃的席位。左为尊,是懋德妃的位置,右边就是宝和妃的位置。
根据宫规,只有正二品昭仪及以上才有资格将位置安排在龙椅左右,但小平子特地嘱咐,宝和妃虽是从二品妃位,但双字封号也即为尊贵,可以破格安排在龙椅右侧。
我知道,这是段为错的意思。
不知一直独占段为错身侧位置的懋德妃,今日见到另一头多了一个人——且还是最不想看见的人,心里会是什么滋味。想必待会儿无论呈上怎样的山珍海味、玉盘珍馐,她也如同嚼蜡,难以下咽吧。
但懋德妃又岂是喜怒外露的人?
自她来后,只仔细打量着排云殿的所有布置,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比龙椅旁原计划多出的一把椅子。
倒是舒贵姬,自从到了大殿,目光就时不时的瞥一下那个座椅,对懋德妃几次欲言又止。我见状上前添茶,接着乐音的掩盖对她道:“宝和妃的位置是陛下授意的。”
化妆精美的舒贵姬脸色微微一变,咬了咬下唇,不甘的小声:“看来这妃印,十有八九是要落到薛玉珠手中了。”
我想起卫时的嘱咐,想了半天憋出两个字:“未必。”
舒贵姬只以为我在安慰她,无力的笑笑不说话。
暮色渐渐降临,恬容华、吕容华、李贵人陆陆续续到了,皆在右侧席位落座。直到似乎愈发清瘦的清妃现身落座,段为错才同齐王和一众大臣到了排云殿,坐于左侧席位。
这时,宝和妃的位置还是空的。
好大的排场呵。
我能明显的察觉到,一众大臣看见那个空荡荡的位置时微微一愣的反应。但段为错恍若没有察觉,着玄色龙袍,一脸笑意的上座。
殿中众人皆俯首跪拜,声如洪钟:“臣妾臣参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福寿长延。”
“众位爱卿平身——”段为错笑着抬手免礼:“除夕夜宴,不必多礼。”
“臣妾微臣谢陛下恩典——”
待众人平身时,段为错眼风扫过那空缺的席位,朗声问我:“宝和妃怎么还没到?”
左不过是恃宠而骄,才敢有恃无恐的在这种宴会上姗姗来迟。我腹诽着。
“奴婢不知。”我垂下眸,半真半假的回答。
“哦。”段为错微微挑眉,眼角微风向下一扫。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底下席位中,一身枣红朝服的官员面色有些不太好,透着些许焦急和惶恐。
哦。原来是薛玉珠之父,当朝的兵部尚书。
段为错露出三分不悦,七分宠溺的语气道:“罢了,她动作一向慢,咱们先开始吧。”
薛尚书见段为错如此偏爱宠溺自家独女,脸上的恐惧一下子变为得意,呵呵笑道:“那开始吧。”
薛尚书的前座还缺一人,是骠骑大将军韦氏的座位,也是空缺。怪不得他敢抢一步说话。
段为错没搭腔,转而对懋德妃道:“你今天穿得衣裳不错。”
懋德妃没料到段为错突然这样夸她,先是怔了怔,旋即笑道:“是宫人手巧,能将臣妾胡乱画的东西绣到衣裙上。”
我替薛尚书尴尬了短短的一瞬,转而吩咐宫人换乐曲,让舞姬上来起舞助兴。
说起来,今日的懋德妃衣着也着实精致。她身穿一袭紫色华服,上衣为绣仙鹤舒翅浅紫色立领,下裳为颜色稍深的黛紫色织金马面裙,宽幅上用赤金丝线绣着栩栩如生的灵鹿。上衣下裳单看只觉风雅,但合在一起却又巧妙地构成一幅“鹤鹿同春”图。鹿与禄同音,鹤与合同音,故又可解读为“六合”,同春且富贵长寿,能做出这样一件华美又内涵丰富的衣裳,真是心思玲珑。
看来她是费了心思。
乐曲才起,舞姬们才扬起如烟水袖,大门便一阵骚动。
“陛下——”一位明艳照人的美人儿袅袅立在门口,细步纤纤的走来:“玉珠来迟了,请陛下恕罪。”
宝和妃分明是迟到的那个,但她不走偏门,偏生扰乱宴会,在众人的愕然之中登场。
而这登场,真是惊艳呵。
看那一袭华美锦衣,流云百福暗纹的妃色月光绫制成的千褶裙,随着她的窈窕步伐微微一动,就荡漾出灼目的光辉。
如果说懋德妃的装束是盛开在荷塘的深紫千瓣莲,雍容华贵。那宝和妃就是夏日盛开在枝头的石榴花,明艳动人。
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
我转头看向懋德妃,只见她唇角噙着一丝假笑,冷冷的看着张扬跋扈又明媚鲜艳的宝和妃。
“你是仗着朕宠爱,才敢如此大胆吗?”段为错一句话,不含感情的说出。
别说面色大变的宝和妃,连我都吃了一惊,毕竟依照段为错对宝和妃的偏宠,这回再纵容一下也不是不可能,怎么会如此动怒?
“哐当”一声,是薛尚书打翻了酒盏。
那一瞬间,我似乎发现薛尚书的目光朝他前方看去,但很快躲闪开。
“臣妾……”宝和妃一双红唇画得也是极美,此刻半张着,犹如一颗鲜艳欲滴的红樱桃。
“哈哈,”段为错突然笑了,对宝和妃招手道:“朕逗逗你,瞧把你吓得。你身子不好,迟到个一时半会的又有何妨?怎么样,路上有没有被冻着?”
宝和妃方才被吓得花容失色的脸又重绽笑容,几步上前,娇嗔着责备道:“陛下就会吓唬玉珠!”
段为错但笑不语,我见宝和妃已经归位,便想让舞姬继续。段为错却示意我先等等,起身举杯:“今夜不仅是除夕夜宴,更是为定远大将军举办的庆功宴。此战虽险,但陆将军英勇对战,横扫柔然大军,扬我九嶷国威!朕敬陆将军一杯!”说罢,仰头饮尽杯中酒。
怪不得骠骑大将军没有出现呢。
左席中一位年轻的后生慌忙站起身:“师傅说,国家兴旺,匹夫有责。陆宁草莽,幸有陛下赏识,才给微臣浴血奋战的机会。臣敬陛下一杯!”
陆将军小麦色的面庞刚毅果敢,带着几分武夫的笨拙和忠厚,还有很重的少年气。说了几句话就面红耳赤,仰头灌酒。
众大臣见状,也举杯:“臣敬陛、陆将军!”
段为错笑了:“好,此为国宴也为家宴,众爱卿不必拘束。”
说着看了我一眼,我才吩咐下去让舞姬继续跳舞,方才中断的靡靡之音再度扬起。
听闻那陆将军肩膀被砍伤,养了好一阵子,他不是细皮嫩肉的小姐,而是整日在沙尘中打滚磨砺的糙汉子,能让段为错替他担忧的伤,恐怕算不得轻。
我思忖半晌,端着烹好的解酒的茶水,往左侧席列去,绕到陆将军身后,道:“陛下担心烈酒伤身,特意嘱咐奴婢给您换上茶水。”
“多谢……咦?”那个陆将军猛然发出一声疑,将我吓了一跳。他是个将军,声音洪亮如钟,若搁在平常恐怕宫殿的各个角落都能听到,今天幸而有歌舞掩盖,使得他的声音并不算很突兀。但饶是如此,周围的一两位官员也纷纷侧目,我故作镇静的问道:“奴婢哪里做得不对吗?”
“哦……不是,”陆将军也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转而夸张的小声道:“你不认识我了吗?”
认识?
我皱着眉细细打量他,浓黑的眉毛,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小麦色皮肤是不同于贵族公子的健康有力,面庞棱角分明,一双唇瓣倒是生得好看,像花瓣一样。
不认识。
我确定。
“抱歉,您认错人了。”我摇摇头,转身欲走。
“姚。”他在我身后道:“你姓姚对不对?”
这一声不大,确足以让我身躯一震。
难道我真的在哪里见过他?可是我真的不认识一个姓陆的人,还是个将军!
突然,我感到一道目光灼热又阴冷的投在我的身上,我抬头看去,却撞见段为错避开的目光。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我真真切切的感到那目光中包含着惊讶,愤怒,失望,和一丝……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