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泉宫的炭火烧得旺,且毫不吝啬,即便是不常有人去的东西两阁都搁着一盆炭火。我虽然说要节俭,但蓝烟只冷冷的回答说这是陛下的意思,冰泉宫地势低洼,冬季若没有炭火时常烤着就会阴冷潮湿。
她说这话时还不忘给已经烧得足够旺的炭盆中在添几块银炭,像是提醒着我她并非听命于我,而是受段为错的指使才来伺候我。表面上伺候的是我,实际上伺候的还是那个九五之尊。
是以,这冰泉宫一点都不“冰”,反倒是如暮春一般,越到傍晚炭火给得越足,只要穿薄薄的一件丝绸寝衣即可。
送走了恬容华,我也乏了。松下了繁复精致的涵烟芙蓉髻,卸下妆面,换上寝衣。命宫女去烧沐浴用的热水时,我原本靠在床边捧着一卷《聊斋志异》看着,但暖意扑面,又废了一天的口舌和脑子,脑袋便混乱不清起来。
没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的抬不起眼皮。渐渐地,渐渐地,愈发沉重的眼皮终于支撑不住的沉了下来,双眼彻底闭上。最后隐约听到书本落地的声音,但地毯太软了,书本砸落地上也是绵绵软软的,轻轻的“扑”一声,反倒让我陷入了更甜美的黑暗中。
这大约确实是梦境了,我看见自己一身鹅黄的薄衫倚在杏花树下,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花瓣,染着花香的晴朗阳光泄在我的面颊上,衬得肤色粉白。
花瓣悠悠旋落,覆到我的脸颊上。一根修长的手指伸过来,如白玉一般的圆润指尖慢慢靠近,触到我的脸颊上,痒得很,像是狗尾巴草搔在脸颊上一样。我顺着那只手看去,手的主人却逆着光,只看到俊秀的轮廓,却看不清脸和表情。说起来我竟然也不讨厌这样触碰,反倒咯咯的笑起来。
然后,我听见“他”的声音也在我耳边响起,发出轻柔的笑声。
“啪”,一切归于黑暗。
“你醒了?”
我睁开眼,段为错的面孔近在眼前。他的一只手还放在我的左脸上,捻着我垂过脸颊的一缕青丝。
痒痒的,像是狗尾巴草搔过脸颊。
“陛下。”我一个机灵坐起身,顺势将他推远,下意识的摸了摸嘴边……
“口水的话,我刚才帮你擦了。”段为错心情颇好的眯着眼笑,露出一弯洁白的牙齿:“你的睡相还真难看啊。”
我的脸颊耳朵烧得滚烫,又羞又气。没好气的道:“宫中美人那么多,陛下可找那些睡梦中也身姿优美的。”
段为错听了这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为开怀。他往前一凑,将我堵在他和床柱之间。他声音一低,带着微微的沙哑:“你让我去找别的妃嫔,也不唤我‘阿错’,是生气还是吃醋?”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低哑富有磁性的声音,将气氛推到暧昧的顶峰,惹得我又是一阵口干舌燥。
一阵酒香袅袅入鼻,我顿时了然。鼓起勇气推开他,故作嫌弃的别过头:“一身的酒气,陛下您醉了。”
“今天送陆将军出宫,喝多了点,”他眼中果然有几分薄醉的朦胧,但还是黑亮黑亮的看着我:“不过我没有醉,我很清楚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既然喝多了,那我让蓝烟给你打一点水洗脸,在喝一点茶水醒酒。”我站起身,想要逃离这个让我差点窒息的环境。
岂料我刚站起身,一只手腕就被一股力量拽了回去。
而且好死不死的,正好撞到了段为错带着酒气的怀中。
我怔了一瞬,下意识的要站起身挣脱时,另一只手腕居然也被他眼疾手快的捉住了。于是我背对着他,坐在他的腿上。
那一瞬间,我觉得房中的炭火烧得太过旺盛,后颈、背上都沁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我整个人如同被螳螂的大刀锁定的小飞虫,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旦轻举妄动就被吃得渣都不剩了。
只是他似乎并没有如同我一般不自在,倒是自然而然的将下巴搁在了我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带着缠绵的酒香,如同下了定身咒一般将我紧紧的缚住,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真是熟练。他对谁都这样做过?韦逐月,薛玉珠,吕桃扇,还有谁?
我不合时宜的想象让我的身心一下子冷静下来。我轻微的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只平静如水道:“我去让蓝烟给您送一点醒酒茶。”
谁知他非但没有放开我的意思,反而一手紧紧的揽住了我的腰,将两人贴得更近。
他将脸埋在我的颈窝,道:“你不吃醋,我是吃醋了。”
我一边紧张着,一边摸不着头脑的问:“有三宫六院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吃的甚么醋?”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他稍微抬起头,却还是贴着我的耳朵,呼出来的气挠着我的耳垂耳廓,直搔心尖。
我觉得自己的脊背都已经僵直,但还是保持理智的摇了摇头,坚定道:“不记得。”我努力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将心思放在了陆将军身上,仔细想了想又道:“但他能准确说出我的姓氏,确实挺奇怪的。但我们家世代布衣,哪里能认识做官的?”
“这也说不准,”他在我背后道:“陆宁原本是孤儿,后来被陆老将军收养,后来从底层士兵当起,算是被老将军教导得有勇有谋,所以很快步步高升,虽然老将军很早就过世了,但他凭借自己的实力还是到了现在的位置。”
“据说他在被老将军收养以前,确实流落到过你的家乡。”
“原来是这样……”我听得入神,然后仔细想着,电光火石之间似乎有模糊的画面就要浮现出来,我睁大了眼道:“我好像隐约记得,我家的丫鬟樱桃在很小的时候把一个小乞丐带回过家中医馆,难道就是……啊!”
耳垂一疼,我小声惊叫一声,等我意识到竟是他用牙齿轻咬的时候,双颊比方才的还烫三分。
他带着几分薄怒,又用牙齿轻咬一下我圆润饱满的耳垂,收紧了揽着我的手臂,恨恨道:“不准想别的男人!”
“还不是你提的……”我捂着发烫的耳垂,小声抗议。
“还敢顶嘴?”他稍稍眯了眯眼,一只手强行拉开我的捂着耳垂的手,又轻咬一下我早已经红透滚烫的耳垂。
以前没发现,这厮一生气喜欢咬人。
不过腹诽一下,却被醉意渐浓的段为错全看在了眼中,他松开拉着我的手,下一瞬却钳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扳过去,迫使我扭着脖子与他对视。
他的眸子染着明显的醉意,一向清亮的眸蒙上了一层朦胧。他似乎是真的生气了,眉头微微皱着,他开口道:“又走神了?”
我只得老实道:“以前没见过你这样子。”
这个以前,包括了前世。
在前世我们之间从没有发生过这些种种环境的艰难和对对方的猜忌与试探,一直是恩爱和谐的,别说闹脾气的冷言冷语,我连他皱眉的样子似乎都很少见,除了我“起死回生”后看见他心疼的皱眉。那个时候如果是不染尘世的“神仙眷侣”,这个时候大概就是红尘缠身的普通夫妻了。
“因为以前你还不是我的妃嫔,”他说到这里时,声音有些凉:“你拒绝了我两次,第三次总算没有再让你逃脱了。”
“你一意孤行下的旨意,谁敢反抗。”我闷闷道。
他默了默,道:“若我没有一意孤行,你还是会拒绝我,对吗?”
“……”我一时有些哑口无言,因为按照当时的情形,我应该确实会再一次拒绝,但他的眼神拨乱了我的心,我不敢承认,低下眸子躲避他的目光,低声道:“我不知道。”
“别骗我了。”他再一次扳过我的脸,强迫我与他对视,他道:“你一定会拒绝,但我也认了,是我先前做得伤了你的心。”
我正要感动,他却继续道:“不过,我也从不后悔自己做的。”他的大手扶在我的脸颊上,我的呼吸似乎都能拂过他的手掌,他微笑着用掌心蹭了蹭我的脸颊:“我愿意在以后漫长的日子中弥补你,我们还有一生的时间,这大约足够了。”
“一生?”
“一生。”
心底有丝丝的甜意渐渐浓郁,一点点的荡漾开来,如小猫绒绒的尾巴搔人心尖。心房如同被什么填满,涨涨得就要溢出来。最后化作两行清泪,从眼眶流出。
“你哭什么。”段为错笑了,用手指抚过我的脸颊,抹去眼泪:“我现在又没有欺负你。”
“喜极而泣也能哭啊。”我自己用袖子抹泪,说得理直气壮。
他听了,将我轻轻抱住,轻笑道:“傻瓜。”
“对了,你怎么不叫我‘阿错’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心底一惊。这个称呼是前世我唤他的,所以那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他知道了我的秘密。我表面上故作疑惑,手心捏着一把汗:“什么阿错?”
段为错眯了眯眼,道:“你对恬容华提起我时,不是叫得‘阿错’?”
我脸上一烫,恼羞成怒道:“是蓝烟告诉你的?你派了蓝烟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吗?”
“你忘了,不只是蓝烟,这冰泉宫的所有人,包括门口扫地的宫女,都是用来监视你的。”他落落大方的承认,且还说得比我更理直气壮,恬不知耻。
反倒叫我一时没了话儿,只能结结巴巴的气道:“你,你还是不信我?”
“是为了保护你啊。”段为错神情突然温柔起来:“我不想再将你陷于危险之中。”
“上次把我放到危险中的还不是你……”虽然我理解他作为一个皇帝的做法,渐渐平复下来后心里已经没了那么多气,但还是不由得抱怨。
他突然凑近,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道:“所以现在不是补偿你了吗?”
“还是说对我的补偿不满意,那我以身相许如何?”
这话说着不像是看玩笑,他虽然是带笑说的,但极其认真。
我瞬间如果被捕捉到的猎物,脊背都不由得渐渐僵直,心如擂鼓,一颗心脏扑通扑通,雀跃得都要跳出胸腔。
“算了,不吓你了。”他低眉道,双臂一松就要松开我僵直的身子。
“可以。”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抓住他就要抽离的手臂,但眼神闪躲不敢看他,只凝视着他刺绣精美的绛色腰带。
他明显愣了一下,旋即微微笑了,又紧紧的抱住我:“不要后悔。”
一句“不会后悔”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声音就被吞没在他给予的一个绵长深情的吻中。
那醉意仿佛也渡给了我,他松开我时,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满面潮红,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他倒是酒醒了,眸子又恢复了以前的清亮熠熠。将已经腿脚俱软的我小心地放到床上,吹熄了床边的两盏烛,一切陷入昏暗中,远处的烛火熠熠,投来一点温馨的红。我只看得到他黑眸含笑,随后又落下一个轻柔的吻,然后渐渐加深。
月色欺雪,烛昏红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