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空气凝固了几分,我想了想,皱眉道:“不然叫陈御医来检查检查,那些个瓶瓶罐罐确实能藏东西。”
恬容华摇摇头:“懋德妃不会那么傻,就算要害你,也不会把什么害人的东西亲自送来。若真是叫你检查出来,那她大约是被陷害的。”恬容华想到这里,笑了:“不过你若是将计就计的验出来那瓶瓶罐罐里有害人的腌臜,嫁祸给懋德妃,也不是不可以。”
她虽然微微笑着,但说得认真,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我在心底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摇头道:“不成。”舒嫔也附和着对恬容华道:“害人之心不可有,况且懋德妃未必不是好意。这一切不过是你自己的揣测。”
恬容华端起一盏祁红,慢慢啄饮,而后才道:“就猜你们会这么说,虽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但也是有根据的。懋德妃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送给您的虽然也是好东西,但于懋德妃而言却是寻常之物。而且你们不觉,这次送的东西,全是都瓷器吗?”
“瓷器有何不妥?”舒嫔问道。
但此时被恬容华一点,我顿时领悟过来。懋德妃的都是瓷器,还是釉色罕见的瓷器,可以将其比作我宫女封妃的滔天恩宠,罕见而珍贵。但瓷器也易碎,稍微磕了碰了就粉骨碎身,或许是在告诫我行差踏错就会如同瓷器坠地,摔得粉碎。
我不由得汗毛直立:“懋德妃真的是这个意思,还是仅仅只是巧合?”
恬容华低眸品茶:“这恐怕只有懋德妃自己知道了,但小心一点总没错。害人之心虽然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舒嫔捧着瓷质茶盏端详半天,也回味过来,紧锁眉头喃喃自语:“不会吧,懋德妃不是那样的人……”
恬容华看一眼舒嫔,只浅浅低笑,品茶不语。
在忐忑和揣测中,我同舒嫔恬容华用了小厨房精心准备的午膳,眼瞧着天空又洋洋洒洒的下起了细密的雪花。
舒嫔用着饭后清茶,瞧了眼晦暗的天色:“这雪看起来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了,还要下大似的。”说罢转向与我对弈的恬容华道:“不如早些回去罢。”
一颗黑子被夹在白嫩的指间,迟迟不落。恬容华凝视着棋盘,“唔”一声后落子其上,面带浅笑的将我的几颗白子吃走,道:“您先回,我这儿和宓妃还有半局棋没下完。”
我有些懊恼的看着棋盘,方才一步走错,想再赢就艰难了。我拿起一颗白子,认真的琢磨着对方的破绽。
“嗯……那好。”舒嫔看着我们投入的样子,也不忍打扰,起身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说着就让柳风递来了大氅穿上,我这才抬头看她:“你路上小心,对了,让蓝烟送送你。”舒嫔刚一摇头,但又改口道:“那麻烦蓝烟了。”我道:“不麻烦——蓝烟,你去将舒嫔送到承明宫。”
蓝烟面色还是不改,没什么表情的道:“是。”
舒嫔行了浅浅的一礼,瞧着我们都全神贯注的专心棋局,只作无奈又欣慰的笑了,便转身离去。
直到一切归于寂静,随着一颗黑子落下的“啪”一声,舒容华抬起头,眸子如同方才落局的黑子,漆黑明亮。她看着我,道:“恭喜你,宓妃娘娘。”
我知道,棋局下到这里虽为结束,也已经算结束了。
直起身,我端起已经凉了大半的茶,轻抿一口润嗓后道:“我被封为宓妃的事,就这么让你不舒坦?”
恬容华低下了眸,一颗一颗的捡起棋盘上占了半壁江山的黑子,慢悠悠的放进棋盒,道:“您被封为宓妃,本该是喜事一庄。但说实话,除了您自个儿,和作为盟友的廉漪与我真心实意的为您高兴意外,大约有些人是喜忧参半,还有些人只有恨。”
我听出话里的意思,重复道:“作为盟友的你们……”
“是,仅仅是作为盟友的我们。”恬容华将一颗黑子捏紧在手:“若不是盟友,恐怕我会是第一个出手给你使绊子的。”
我暗道一声“幸好”,眼前这个周静潭若是认真起来,恐怕比薛玉珠还难对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薛玉珠是张牙舞爪的明枪,她就是藏在密林中露着毒牙的暗箭。幸好不是与她为敌。但听了她的话我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道:“为什么?你又不是贪恋权势的人,我的封妃恐怕不会碍了你的眼。”
恬容华嗤笑一声,反问:“您昨夜睡得可安稳?”她并非是要我的回答,因为我还没说话,她紧接着就道:“您昨夜在冰泉宫、在龙涎香中酣睡至天明。廉漪却在空荡荡的承明宫,夜半挑灯,为她所爱之人的新宠准备精致绝伦的贺礼。”
这句话给我的震惊着实不小。不仅是因为舒嫔对段为错的感情。更是因为恬容华竟能在戒律森严的皇宫中面不改色的说出“爱”这个字。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没有一丝闪躲和掩藏,落落大方的看着我,眸中只有对我的不假掩饰的愤恨。
反倒是我这边理亏了般,我有些心虚的反驳:“皇宫里不就是这般,有人失宠,有人得宠。就算没有我,还会有另外的人出现——我记得大选是四年一次,可就是在今年了?”
“您觉得,这能一样吗?”恬容华冷冷道:“若是旁人,她可以闹脾气,可以无视。但如果是你,是她认定的好友,她只能在心底憋下所有的痛苦,在脸上挂出麻木的微笑。她送给你的雕花东珠,上面的一刀刀的纹路,又何尝不是刻在她心上呢?”
我哑口无言,只低着眼睛,错过她拷问的目光。
她似乎也意识到其实错也并不在我,她太过于咄咄逼人,于是缓了缓语气:“还请你原谅我刚才的无礼,我只是……护姊心切。”
“我知道。”我淡淡一笑,心中虽然并不好受但也无意去计较什么,只觉得恬容华原也有这样冲动的一面,若是对上懋德妃或宝和妃,恐怕会授人以柄。虽然不打算纠缠,但我亦要让她明白一件事,我沉思半晌,缓缓开口:“我知道廉漪的心情,但你或许不知道,我对阿错的感情,丝毫不比廉漪浅。”
“阿……错?”恬容华呢喃着这两个字,表情渐渐转为惊讶:“你同陛下……”
我点点头:“没错,说是两情相悦也不为过。”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虚得不行,毕竟“阿错”只是我前世对他称呼,所谓的“两情相悦”他也并未直言喜欢。我方才说的,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不过我还是一本正经的表情,让一直恬容华从思考到震惊。她吞咽了一下,追问:“你对陛下的情谊……都是真的?”
我道:“若不是真的,恐怕我早就是宓妃了,不必等到现在。”
恬容华呆愣了半晌,眨着眼思索后似乎才渐渐的接受,末了轻叹,带着一点放下的无力:“若你只是冲着荣华富贵,我心里还好受些,埋怨你也能埋怨得理直气壮。可是若你对陛下的感情和廉漪一样,我倒不忍再责怪你了。”
“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陛下对廉漪并没有太多的感情。最近一再器重廉漪,也不是出于****,而是平衡后宫的势力。”恬容华自顾自的渐渐笑开,夹杂的苦涩:“廉漪姐姐定也晓得这一点,所以才甘心通宵为你准备贺礼。”
“或许在昨晚,她才真正的放弃了陛下罢。”
我一直没有言语,因为其实我并未想到,原来舒嫔对段为错的感情如此深刻。但她太过安静,太过内敛,她的感情从来不会声势浩大的到来,只会在无人的角落静静的绽放,然后默默的凋零。
幸亏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周静潭,不然她的那些隐秘的欢喜和悲哀都无人察觉,在深深皇宫孑然一身,或许连最后的死亡都是孤寂的。未免太过悲哀。
但在这皇宫里,有几个人的身边能有一个“周静潭”呢?大多数人的一生要么是葬送在阴谋诡计、争权夺利中,要么是籍籍无名,顶多落下一个死后哀荣。
想到这里,我竟对廉漪生出几分艳羡,甚至是嫉妒。
恬容华兀自沉浸在对舒嫔的疼惜中,没有察觉到我异常的沉默。她道:“这么一想,既然她放下了,我也没有立场再指责你。只能希望你是真心对待陛下,若你只是贪恋富贵荣华,甚至因此负了陛下的喜爱,廉漪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为了廉漪姐姐,我也不会放过你。”
“真是可怕的威胁。”我回过神来,缓缓笑了:“不过你尽管放心,这后宫有人只是爱慕荣华,有人只是贪恋权势,但我不是这样的人。让舒嫔也尽管监督我,我是不会做出对不起阿错的事。”我唇角的笑渐渐敛去,一派严肃:“死也不会。”
恬容华眯着眼看着我的双眸,似乎揣度了半晌,才缓缓点头:“我暂且信你。”
我放下握在手中已经凉透的茶盏,颔首微笑道:“多谢。”顿了顿,言:“方才的话,你同我说一说也就罢了,若是传出去,怕会授人以柄,对舒嫔不利。”
恬容华现在冷静下来,也意识到方才的话多有不妥。若叫有心人利用了,可以说舒嫔是妒妇。在后宫,妃嫔相妒的罪说重也可以很重。她也露出一点心有余悸的表情,点点头:“是我疏忽了。”而后笑了:“不过你听了去,也没什么。但千万别让廉漪姐姐知道今天的谈话,她脸皮薄,听了定是要埋怨我多嘴多舌的。”
“定然不会,不然我拿棋局留住你的心思不就白费了?”我也笑道:“要知道我对博弈只知晓个规则,与你对弈能撑这么久,已经是讨心挖肚,精疲力竭了。”
“那你也真是不简单了。”恬容华抿嘴轻笑:“初学的情况下与我对弈竟能撑到廉漪姐姐离开。”
“是啊,”我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头脑都有些疼了。”
外面的雪一如我们所料,越下越大,鹅毛一般的雪片落下,投下的阴影落在窗上洁白的蝉翼纱上,如黑白的皮影戏一般。
“外头风雪也大了。”恬容华起身:“我也该走了。”
“雪这样大天也要黑了,你住的又远在东宫,不如暂且住在冰泉宫,明日再回去。”我有些不放心的开口挽留。恬容华却没有丝毫犹豫,披上了大氅,道:“多谢宓妃好意,但我可不想妨碍你和陛下。”
“陛下要陪同陆将军。”我道。
恬容华皱了皱眉:“陆将军?”欲言又止了一番后,展颜道:“说不准陆将军今天就离宫了,而且我已经吩咐下人提前给内阁熏了炭火,不回去就太浪费了。”
我不好再多说,便颔首:“那也行罢。”
恬容华没再多说,行了一礼后就转身走出内阁,没入外面渐密的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