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宫凤阙殿并没有燃烧火盆,也幸好没有,不然尸体肤腐败得更快。聚集了这么多活人死人,空气还是冷些好。
大门和窗户皆为开敞着,好歹有一点新鲜的空气流动,不然我大约是不能在这里撑这样久的。仔细看去,周围伺候的宫女随从也都是一脸菜色,几欲先走。
我收回思绪,瞧着做戏的薛玉珠,内心又恨又蔑。
好在御医很快就到了,是最近专门伺候段为错的梁御医,年近花甲,头发花白,是宫中的老资历了。
他脚步稳健如却如三四十岁,精神矍铄,眼珠儿不似老人混浊,有饱经风霜的沉稳但也老辣。看来保养有方。
他到来后俯身叩拜:“微臣给皇上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
段为错眉头有所舒展,道:“爱卿平身。”又对薛玉珠道:“你说的物证呢?”
薛玉珠似乎迟疑了半晌,对金雀道:“将花琴吃剩的小半块海棠酥呈上来。”
花音?
薛玉珠这句话说得有点奇怪,莫不是除了那个叫花音的宫女,还有其他人吃剩的海棠酥?不然为什么要专门提到这个名字。
薛玉珠解释道:“花音也是那晚吃了海棠酥的,虽然剩下了小半块,但还是死了。”她说着瞟了我一眼,咬牙:“可见毒性之强,便是吃一口也能毙命!”之后又委屈道:“梁御医验后,大约就知道是什么剧毒了。”
梁御医对薛玉珠鞠了一揖:“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清妃没胃口的放下花果茶,开口道:“慢着。”扭头看向段为错:“这海棠酥又不是只有冰泉宫会做,焉能肯定那块有毒的海棠酥就就是出自冰泉,而不是……”她眼风慢悠悠一扫底下的薛玉珠,意味深长:“别的宫里做出来,嫁祸冰泉的?”
一句话提点了所有人,也让薛玉珠的拳头一紧,她颤声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清妃说得也不无道理。”恬容华接去了话头:“如何证明这块海棠酥就是出自冰泉宫呢?”
“陛下!”薛玉珠含泪。
段为错摸了摸下巴,沉吟良久,才沉声道:“这确实有待商榷。”
眼瞧着这盘棋下成了一盘死局,或许薛玉珠的计谋也就止步于此了。可惜了十三条人命,不知何年何月还能等到沉冤昭雪。
我正暗自叹息又不由自主的落下一颗悬着的心时,金雀一句话却让我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金雀道:“这海棠酥须得用海棠花瓣粉末,这个季节没有海棠花,故而一般都是要去御膳房登记领取的。宝和妃不爱海棠酥,所以明光宫并未领取,而冰泉宫……御膳房有记录,一查便知。”
薛玉珠也跟着说道:“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段为错问道:“谁管着御膳房的食材?”小平子答道:“是一个叫做凝霜的宫女,现在可要将她叫来?”
“传。”段为错颇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小平子会意的地上茶水,段为错稍微抿了一口,恢复了一点精神,对梁御医道:“梁御医先看看这海棠酥中是否有毒,与这些宫女中的毒可是同一种?”
“是。”梁御医打开药箱,掀开一方盖着尸体的白布。
薛玉珠不着痕迹的往一边挪了挪,紧紧皱着眉。我瞧了眼那具尸体,面色青紫,嘴唇深紫色,口鼻皆有出血的痕迹。看来真的是能见血封喉的剧毒所致。
梁御医拈着两根银针,先验糕点,又撷取了死者口边污血,举起来比对着瞧。
众人皆默不作声,大气都不敢出,大殿静得仿佛没有一个人。
甚至能听见谁的心跳声,咚,咚,咚。如同阎罗王索命前的倒数,让人口干舌燥,心脏狂跳,手心不住冒汗。
梁御医的表情一直是微微皱着眉头,始终没有变化。过了良久,他才慢吞吞的小心收起银针,对段为错躬身道:“陛下,这确实是同一种毒药,含有砒霜剧毒。”
“而且……”梁御医顿了顿,道:“据微臣验证,砒霜确实是在制作时就添加进去,并非做好之后才添加的。”
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一下就定了死罪!
我原本以为这毒或许是薛玉珠后来才添加到冰泉宫的糕点中,若是这样的话不说能完全洗刷我的冤屈,至少不能将我定罪,不能让她的奸计得逞。
“你是如何看出来是制作时就添加进糕点中的?!”恬容华问道,声音有几分不由自主的严厉,颇有逼问的味道。
她是着急了。
梁御医慢悠悠看一眼恬容华,毕恭毕敬道:“若是后天加的,要么浮于表面,要么分布不均。总之绝不是那样的。”
“哪样的?”
“这半块海棠酥里面砒霜均匀,大约是将毒药掺入了混合了海棠粉的面团之中,在放入火炉做成熟食糕点前,已经含有毒药了。”梁御医不急不缓的回答道。
薛玉珠双眸含泪,神情中一丝迫切和浓浓的哀戚:“如此一来,只要证明这块含毒的海棠酥确实是出自冰泉宫,是不是臣妾就可以为十三个枉死的宫女讨要一个公道了?”
“这是自然,铁证如山前,朕自然不会徇私。”段为错瞧了我一眼:“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任何人都必须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他薄唇轻启,淡淡吐出四个字:“杀人偿命。”
一瞬间,有一阵猛烈的晕眩袭来。我知道段为错不会害我,蓝烟也就不会害我,但为什么要将我蒙在鼓里,不让我知道事情真相。蓝烟究竟会还隐藏了什么手段,是买通了御膳房那个叫凝霜的宫女,还是别的什么?
我分明是这场戏的主角,但我竟对真相一概不知。
“您如实回答就好。”那晚蓝烟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
“陛下,宝和妃,”我深深俯身,道:“海棠酥或许出自冰泉宫,但至于是否被下了毒,臣妾确实一概不知,海棠酥是提前做好的,臣妾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哪里知道宝和妃会来寻臣妾。那天若是宝和妃不来冰泉宫,那海棠酥或许就是臣妾的膳后糕点。死的,也便是臣妾了。”
不知何时进来,面色苍白一言不发的舒嫔恍若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她道:“海棠酥制作工艺不可谓简单,从准备到做好怕是没有两个时辰是做不出来的。而海棠酥在温暖的明光宫放置了三天还没有坏掉,说明海棠酥顶多是宝和妃去冰泉宫的前一天下午或者晚上做的。臣妾想,宝和妃去之前,并未下帖告知宓妃娘娘罢?”
因为我的一句话,情势瞬间又发生了逆转。而段为错面色始终没变,仿佛事情的结果如何,都在他的意料之内。
“这臣妾如何知道!”薛玉珠蹙着眉尖道:“或许明光宫出了内鬼,对宓妃透露了本宫的行踪也未可知。”
金雀忙不迭的接话道:“没错,我家主子在去冰泉前一天下午特地嘱咐奴婢准备好第二天的衣裳发饰,说是去见宓妃不能太过草率,不然怕太过无礼了。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管理发饰和衣裳的宫女都知道,其他宫女若是有心,探听到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陛下不信,大可随便招一个明光宫的宫女……”
“行了,”清妃打断了金雀的话:“主子说话,你这奴才插嘴倒插得是勤快,话比主子都多。”清妃垂眼看着手腕玉镯:“宝和妃,你这奴才不太懂规矩啊。”
“本宫的奴才,何须你来置喙?”薛玉珠恨瞪着清妃,冷笑连连。
“禀陛下,宫女凝霜带到——”
一位浅青色宫女装束的女子低着脑袋,一脸惊恐的躲避着地上的陈尸,看得出她惶恐异常,身子不住的颤抖。
倒也无可厚非,虽说皇宫中死人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一下子在一个宫里死了这样多的人,而且这么多尸体还整齐的摆在眼前,任是哪个正常人家的姑娘都会害怕。
她还没走到中间,就双腿一软,“嗵”一声的跪到了半路。
宫女凝霜一边手脚并用的往前爬去,想要远离尸体,一边声音颤抖的呼道:“奴……奴婢参见陛下!”
凝霜如此失态,段为错见怪不怪的问道:“你就是凝霜?”
“是!奴婢是御膳房的凝霜。”
“最近都有哪些宫里领了海棠粉?”
凝霜始终低垂着脑袋,似乎呼吸困难的喘着粗气,听到段为错问话,胡乱从袖口掏出一个薄薄的蓝皮本子,她双手呈上:“回、回陛下的话,近一个月中,只有在五日前冰泉宫来领取过,其他再没有了。”
小平子将蓝皮本子躬身递给段为错,段为错翻看了几页,眉间沟壑愈深:“那一个月之前呢?”
“回陛下的话,海棠粉须得藏在冰窖干燥保存,一个月之前的天气,在普通宫殿中是保存不住的,所以各类花瓣瓜果粉末只记录近一个月领取的。并且,一个月前似乎也只有长信宫的吕容华来取过一份,但搁到这会子,怕是已经长霉了。”
“传吕容华。”段为错将蓝皮本子扔到桌上,端起茶盏稍稍润了润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