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问薛玉珠的。
薛玉珠觑着段为错的神色,脸色虚白,浑身一抖,将身子俯得更低,对段为错道:“臣妾……臣妾不知道哪里触怒了陛下,还请陛下明示!”声音颤颤。
“你明光宫的海棠酥并非出自冰泉宫,分析其中利害,到底出自哪里,恐怕不言而喻了。”懋德妃眉头紧皱。
薛玉珠对懋德妃却还是不客气的,脸色虽白,姿态也低,但说出的话还是夹枪带棒,她道:“若不是臣妾,懋德妃娘娘不怕担一个‘污蔑’之罪?”
“你……”懋德妃被薛玉珠顶撞,一口气没提上,憋得满面通红,随即掩口不住的咳。
段为错眉头聚起,道:“你最近身子这样不好,怎么没个奴才禀报?上阳宫的奴才是不好使了吗?”
最后一句话有明显的不满和心疼。
“是臣妾不让他们说的,您国事繁忙,臣妾小病就就不让陛下挂心了。”因为咳嗽猛烈,懋德妃双目盈盈挂泪,两腮微红。她转眸看了宝和妃:“现在这里的事情最要紧,”
“陛下,”薛玉珠稳了稳心神,开口道:“即便现在证明了宫女食用的海棠酥并非出自冰泉宫,也不能说就是臣妾所为。许是有人想一石二鸟,那天掉包了臣妾从冰泉宫取来的海棠酥呢。毕竟其间三天的时间……足够了。”
看来,薛玉珠又随机应变的想要嫁祸其他人,不知道她是否有算到这么一步,若是没有怕就是个漏洞百出的计划。
而此刻时局混沌未明时,舒嫔突然矮身求道:“陛下,臣妾有一请求!”
“说。”
“臣妾请求搜查宝和妃的寝室。”
舒嫔微薄的耳垂下左右坠着一枚明亮圆润的珍珠,原本是温润的模样,此刻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冷冷打在她的脖颈,她也没有瑟缩,只是僵硬而坦然的端了一礼。
“舒嫔,你太大胆了!”薛玉珠怒道。
“臣妾并非有意为难宝和妃,但此时恐怕是宝和妃娘娘妃的嫌疑最大。谁都知道明光宫戒备森严,要想掉包那一大盒糕点绝非易事。恐怕,是有内鬼。”
“就算是有内鬼,谁敢将赃物放到本宫的寝室,是不想活了吗?!”
舒嫔抿了抿嘴,看一眼薛玉珠。薛玉珠更恼,怒极反笑:“好啊,你的意思是一切都是本宫所为?!”
“是不是,查了才知道,臣妾不敢妄语。”
与舒嫔纠缠无果,薛玉珠转而一副楚楚可怜又生气委屈的模样,泪眼盈盈:“陛下……”
“那就查。”段为错出声打断薛玉珠的软语哀求,满眼爱怜道:“玉珠,只要一查就能洗清你的嫌疑了。”
言外之意就是,若不查,她就永远有嫌疑。
薛玉珠将下唇咬得惨白,沉默半晌,艰难的点了点头。
得了薛玉珠的应允,段为错才派小平子和其他随从去了薛玉珠寝殿。
段为错起身也往寝殿去,懋德妃站起身道:“都可以去看看,人多也可做个证,免得冤枉了好人。”
玉华香浓浓郁郁的沾染着凤阙殿寝室的每一处角落,陈设也是绚丽华美。桌上随意摆着的一枚茶盏,都是描着金边的骨瓷,妆奁更是随意堆砌着翡翠珍珠,奢靡贵气。
但现在谁也无心欣赏,太监随从和宫女将那些个陈设一个个翻了个遍,床上床下也没有放过,几乎可以算是将寝殿翻了个顶朝天。
每当一个宫女无功而返时,薛玉珠心底怕就得意一分,但她面上始终只有委屈心痛更浓。我禁不住怀疑是否搜错了地方。
“禀陛下,”小平子最后回道:“并没有发现可疑物品。”
薛玉珠趁着此时再次鸣冤:“陛下,臣妾确实是被冤枉的。”
段为错满含愧疚的拍了拍薛玉珠的肩:“是委屈你了,不过现在也洗清了你的嫌疑。大可不必再伤心了。”
“谢陛下明察秋毫。”薛玉珠柔柔矮身福礼,被段为错一把扶起:“行了,上下的事交由朕罢,你好休息休息,这一个上午,把你累坏了。”
“臣妾不累,”薛玉珠弱弱的说着,眼风似有若无的扫过其他妃嫔,捂着心口:“只是没想到众姐妹如此怀疑臣妾,臣妾心里难受得紧。”
段为错安慰道:“她们也是想查出真相,你跪了这么久,让御膳房给你做点好吃的,补一补身子。”
薛玉珠摇摇头:“事情没查明,臣妾吃不下……”
“陛下。”蓝烟突然出声。
“还有什么事?”段为错声音透着不耐烦,
“这一块地砖似乎有疑点。”
蓝烟指了指被掩藏在八仙桌阴影下的一块地方,道:“那一块砖周围的砖缝并没有被封死。”
蓝烟话音未落,吕容华便迫不及待道:“呀,似乎真的是呢!”
薛玉珠身子一僵,一时间竟没有说话。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一个突破口,懋德妃先请旨道:“臣妾恳请陛下应允,凿开宝和妃寝宫地砖,一查到底。”
“臣妾亦恳请陛下应允。”
“臣妾亦恳请陛下应允。”
舒嫔,清妃,接二连三的符合懋德妃的请旨。
薛玉珠又急又怒:“你……你们,欺人太甚!”
“若宝和妃真的是清白的,还惧怕这一查吗?”我矮身屈膝:“臣妾亦恳请陛下应允,彻查明光宫凤阙殿寝室。”
段为错看我一眼,沉吟后略略颔首,对小平子道:“你带人将那块地砖和周围的地砖都翘起来仔细检查,再发现有可疑的地方,也一并查了。”
“小平子你敢!”宝和妃猝然跪地道:“陛下,您就任由她们在臣妾的寝宫肆意妄为吗?!”宝和妃此刻大约已经急的昏了脑袋,这样与直接斥责段为错不作为又有什么区别。
金雀吓得脸都灰白,连忙拽了拽宝和妃的衣袖,嘴巴紧抿不敢言语。
然还是被懋德妃抓住了话柄,懋德妃蹙眉,叱道:“宝和妃,陛下一再纵容你,本宫看是你太过放肆,辜负了陛下对你的恩宠和信任!”转头即对小平子道:“平公公,陛下既然下了旨意,您就尽管去做,不必理会疯妇胡闹。”
“是。”小平子利落回答,然后也并无迟疑,即刻命人拿来工具,三下五除二的就将那块砖缝未填的砖撬开。
只见那砖下并没有土,而是挖出了一个凹槽,凹槽中放了一方被粗葛布包裹的木盒。
小平子满手是土的捧上木盒:“陛下,找到了一个木盒!”
段为错瞥一眼双臂不住打颤的薛玉珠,点头:“打开。”
吕容华伸头看了一眼,故作惊讶道:“呀,这可不就是包海棠粉的牛皮纸?”
段为错沉痛闭目,半晌才缓缓睁开眼,满目阴沉:“宝和妃,还需要朕打开来验吗?”
“陛下,您看这里还有一个小瓷瓶,”小平子从盒子最底部又找到一直小小的白瓷瓶,大约只有大拇指大小:“要不要让太医验验?”
“不必了。”
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说:“是剧毒,砒霜。”
说话的人,是薛玉珠。
她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和神气,像错在深秋绽放的海棠,在凌冽的秋风中颓败的失去了颜色。
之前强辩了这样久,纠缠了这样久的薛玉珠,竟然突然卸下所有伪装的,承认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懋德妃深深皱眉,一脸痛惜的表情:“陛下待你不薄,你早就应该知足。”
“知足?”薛玉珠兀自冷笑一声。她低垂下眸,凝视着自己的手指尖儿,想说什么,却只是张口吸了一口混合着玉华香的冷空气:“你们是不会懂。”
懋德妃轻蔑一瞥,对段为错道:“陛下,如何处置这个心狠手辣的毒妇?”
段为错望着窗外虚空,负手而立,大拇指摩挲这纹龙玉扳指,叹气道:“交给你来处置。”
这话一出,方才垂眸的薛玉珠陡然抬起眼,惊讶又悲痛,她苍白的唇翕合几下,道:“陛下,您将宠爱都给宓妃也就罢了,现在您连一道降罪的旨意都不肯给玉珠了吗?”
“如此恶毒……”段为错嫌恶的偏过脸,不肯对上薛玉珠苦苦哀求的眼神,他大喝道:“你真是让朕失望透顶!”
薛玉珠满脸清泪,纵横流下,她几乎是嘶喊着:“玉珠让您失望透顶,您又何尝没有让玉珠失望透顶!”
“薛玉珠,你放肆!”懋德妃表露用从没有过的激动,冲薛玉珠厉声道:“你已经犯下滔天大罪,谋害宫女,诬陷嫔妃,现在还要再添一项大不敬之罪吗?!”
薛玉珠转向懋德妃的目光变得凌厉毒辣,她不惧,亦斥道:“韦逐月,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手上真的就多干净吗?!”
“你……”懋德妃气得指尖颤抖。
“呀,娘娘!”宝带大叫一声。
众人瞧见懋德妃双眼一闭,竟就往宝带的身上软软的瘫了下去。
“御医!”段为错惊讶后大怒:“薛玉珠,你不仅不知罪,还顶撞德妃,即便朕再念旧情,也是留不得你了!”
薛玉珠半张着嘴,睁大了眼。
“来人!将明光宫封宫,罪妇薛玉珠褫夺封号,废妃位,听候发落!”
褫夺封号废妃位已经是奇耻大辱,而段为错未说降位,看来,与贬为宫女庶人无异了。
“活该。”不知是谁轻笑嗤嗤。
但好像只有我听到这个声音,其他人全都手忙脚乱的去扶那被薛玉珠气急,以致晕倒的懋德妃了。
“快,抬回德妃寝宫再行细诊。”
我也正要跟去,蓝烟叫住我:“宓主子,这折腾了一个上午,您该歇着了。”
说话的语气平淡,仿佛方才我只是去御花园赏花扑蝶,而不是险些被打入冷宫。
“可是懋德妃那里……”我不无担忧的看着一行人远去的方向。
蓝烟道:“有陛下和御医,出不了岔子。”
我想了想,点头:“那好。”
我正想依言离开,却感觉裙角被牵制住。心下顿觉不好,扭头看去果真是跪坐在地的薛玉珠,她脸色已经白得病态,双唇蠕动了一下,似乎说了一句什么。
蓝烟没有说话,手却消无声息的藏到了袖子里。我冲她摇摇头,因为我能感觉到,在薛玉珠承认罪行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不会伤害我了。
她现在的模样是可怜,但她之前对我和圆子的拷打,为了给廉漪找晦气而将一个宫女沉井,现在为了谋害我,更是处心积虑的害死了十三个宫女,布下好大一个局。想到这里,我对这个人依旧充满了恨意和恐惧。
“你会和我一样的。”薛玉珠双目充血,似乎下了一个恶毒的诅咒。
我皱眉甩开她揪着我裙摆的手:“我没你那么狠毒,不会让自己落到你今天的这份田地。”
“不,不,”她麻木的摇摇头:“在这宫里,只要爱上那个帝王,结局都不会比我更好。”
“那是你贪得无厌的争宠!”
“呵,难道你从宫女变为妃子,对陛下的宠爱没有半点心动?”薛玉珠唇角弯起一丝没落又嘲讽的笑。
“这就像五石散一样,越深越陷,越陷越深。”她自顾自的喃喃道:“你会有一天受不了他周围的莺莺燕燕,你会想让他只属于你一个人。动了这个念头,你就会和我一样。”
我哽了哽,她说的没错。前世的我也是这样,与她的区别只是她主动出击,害人害己。前世的我一味逃避,最终只能被人所害。
那今生的我呢?
对了。
我猛然想起,我只是来到他身边,在他身边守护他的。
我应该什么都不奢求,什么都不祈盼,只愿他一世平安。
眼前闪过他清俊的脸,含笑的眸。
可是现在的自己似乎做不到了。凭心而说,薛玉珠的败落再让我心惊胆战之余,还有一丝微妙的爽快和安心。是终于少了一个人和我分享段为错的缘故?
那一声“活该”,竟然是从我心底发出的嗤笑吗?!
“看吧,”薛玉珠似乎看破我心中所想,竟然凄惨的笑了:“你已经要陷进去了。”
“胡说!”我狠狠摇头,避如蛇蝎的退了几步:“我和你不一样”
薛玉珠挑起一侧唇,但笑不语。
我慌忙转过身,几乎是逃着的快步走出了那座尸气弥漫的明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