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住进了临风小筑,屋里的布局和所有的用品都还保留着我离开时的样子,纤尘不染,就像主人一直还在居住一样。连我当时看的书卷还放在书桌上,翻开在未看完的那一页,仿佛是我刚刚匆匆放下的,一会儿还要接着阅读。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变,时间仿佛定格在五年前的那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吟风小筑、那片湖、湖边的花园、内院的大厨房……就连周大娘、翠儿、春好她们都是以前的模样,对我的莫名其妙的起死回生,在震惊之余,保持着心照不宣的缄默。只有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江陵王妃纪柔了。那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仿佛南柯一梦,一觉醒来时,发现别人都没有改变,只有自己莫名地失去了五年的时光,青春不再。
上官毅找来东昌最有名的医者为我诊疗,在大量的补品补药下,我的身体逐渐康复,面色也有了红润,只是我的手却再也好不了了。我的右手折断了三根手指,左手一根。断指扭曲变形,麻木迟钝,郎中说指上骨骼纤细,不同于身体其他地方的骨骼那般好复原。多半因为当时在梧桂城接骨没有接好,骨缝没有对齐,筋络也没有接上。
上官毅惊问:“还有没有补救的办法。”
郎中沉吟道:“回禀王爷,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要将指骨在断裂处再次折断,重新接上,配上在下独门的‘正骨续络膏’,王妃手指失灵的状况会有好转。”
上官毅听后,久久不语。
我也不想变成残疾,然而我终究没有这个勇气,说到底我是个胆小怕疼的人,那样的痛楚,杀了我,我也不愿再尝一次。
于是郎中只得采取所谓的保守疗法,以竹棍绑缚在我变形的手指上进行矫正,敷上‘正骨续络膏’,再用干净的布缠上。我就这样扎着两只手过了两个月。两个月后,我的手看上去好多了,虽然还是微微扭曲,却也不再象横斜的树杈一样恐怖吓人。只是我的右手伤得过重,再也握不了笔,拈不住针。我开始试着用左手写字梳头,虽是笨拙,但好歹还能自理生活。
这几个月来,佑儿时时伴在我左右,在我疼的时候,锁着小眉头,向我的手指上,“呼,呼”地吹着气,在我喝药的时候,拿着桂花糖等在一边,白天围着我团团转,跟我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晚上也赖在我的屋里不肯走,躺在我身边,黑暗中只听他小嘴儿“叽里呱啦”地没完没了,困得不行了,打个大大哈欠,口齿不清地喊声“娘”,一翻身卧在我怀里睡去,不敢抓我的手,却还牢牢地抓着我的衣角。那一刻,我抱着他强壮结实的小身体,听着他均匀的小鼻息,受宠若惊,连动都不敢动,更不敢睡觉,生怕这只是我的黄粱一梦,梦醒了就见不到他。
我感谢上苍让我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他,能这样将他搂在怀里,能亲耳听到他喊我“娘”。我想老天还是公平的,他让我受了断指之痛,却补偿给我与佑儿相见。如果身受苦刑是我见到孩子的代价,那么,我要说,我甘之如饴。
佑儿在我跟前肆意的享受着迟来的母爱,我也恨不得将亏欠他的亲情一股脑地补偿给他。连上官毅都无可奈何地摇头,“都这么大了,还要挤在你娘床上,让你娘搂着你睡,真是越长越回去了。”
佑儿“咯咯”笑着,知道他爹不是认真责怪他,越发腻在我怀里恃宠而骄。
然而即便我们日日形影不离,但我们母子丢失了的五年光阴,却是如何也补不回来的。我不知道他如何从一岁稚童变成了六岁的男孩,不知道他那些奇思妙想是从何而来,不知道他从何时起讨厌吃蘑菇,却对清蒸鱼情有独钟,大快朵颐……那些点点滴滴,本该属于母亲的记忆,我都没有。在面对他时,我是愧疚自责的,我是个自私而不称职的母亲。
我一边享受着天伦之乐,一边担忧着莫漓的状况,我隐隐听闻由于书信一事子虚乌有,他已解禁回府,这让我略略安心,但是身处风口浪尖上的他又将面对怎样的惊涛骇浪,浮沉起伏。还有海棠和烨磊,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我在梦靥里看到莫漓焦急地寻我,看见我时,欣喜地上前抱住我,而我却在他的怀里化为灰烬,散落在地上。他脸上的惊痛哀伤,如此清晰地感染着我,让我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冷汗出了一身,****了薄薄的寝衣。
我注定是个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人,就像是行走在两座山间的铁锁上,我靠近这一边就会远离那一边。而无论我身在哪边,都会对另一边牵肠挂肚,无法割舍。
那一日,我正在与佑儿画画,我用左手拿着画笔,艰难地画出一匹小马,虽然笔道歪歪斜斜,哆哆嗦嗦,但是也能看出小马四蹄飞腾的样子。佑儿很开心,抓起画笔,认真地在小马的下方画上小草,又在马头的上方画上一个大大的太阳和几片白云。想想觉得不足,在旁边又画上一颗长满果子的大树。画完后他拿着那张纸,左看右看,非常满意,“我去拿给爹看,这是佑儿与娘一起画的。”
正说着,上官毅走了进来,“什么东西要给爹看?”
佑儿得意地将画举到上官毅面前,上官毅点头笑道:“确实很好。拿去给周大娘她们看看,她们一定喜欢。”
佑儿欢天喜地拿着画跑出了门。我感到上官毅是有话对我说而支走了佑儿。果然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南越传来消息,公子兰若已取得大权,掌控了朝政,李将军也已康复,回到南越。”
心中的重石终于卸下,一颗心也落了地。我尴尬得不敢看他,想说“谢谢”,却又觉得一个“谢”字真的是太轻太轻了,于是只能垂头不语。他也无话,转身走了出去。
屋外阳光明媚,佑儿欢快的声音逢人便炫耀着,“翠儿姑姑看,是我跟娘一起画的……海贵看,这匹小马正在跑哦!……”
我呆呆地看着桌上的砚台,里面是我与佑儿刚刚画画时研的墨汁。顷刻间,离别的愁绪似黑稠的浓墨泼在我的心上,让我的心沉入不见阳光的海底,刚刚放松的心情又揪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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