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我倚坐在床上为莫漓缝一件月白色的寝衣,我的女红已日益精湛,缝出的针脚细密均匀成一条笔直的线。莫漓放下手里的书卷,走过来替我揉着微微酸胀的脖颈,柔声道:“别老低着头,当心头晕。”
我笑着倚在他怀中,他身上的莲香总是让我心神摇曳,薰然欲醉。我俯头将线尾咬断,比着那件衣服对他说:“很快就好了,试试合不合身。”
“我的衣服已经够穿了,不用再做。”他握着我的手,语气中满是心疼,“手这么凉!”
他扭头看看屋里仅有的一盆炭火,几块黑炭散着半死不活的热气,根本无法驱散屋里的寒凉。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拿起床上的一件棉衣轻轻搭在我肩上。
我敏感地捕捉到他的落寞和歉意,却只做不觉,依旧与他轻言笑语,硬逼着他将缝了大半的寝衣套在身上。他好脾气地由我摆弄,“楚楚就是缝个布袋让我套上,我都喜欢。”
我佯装打他,嘴里嗔怪着,“哈,小窥我的女红!”
他抓住我的手,笑着告饶,“莫漓不敢。”
我的手已见粗糙,不复往昔的白滑柔嫩,平日的盥洗操劳加上天寒阴冷,让我的手掌生了冻疮,痒痛不止。我察觉到他摩挲着我的掌心,赶忙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环抱住他的腰,他无声地叹口气,抬手将我搂在怀中。
这几年我们过得及其清苦,府里的下人仆役遣走了大半,只留下几个人看着日益荒芜,杂草丛生的园子。
一应的食物日用,都由李烨磊每月初一亲自送到府里来。因只允许他一人进出,所以他再拼了命地肩扛手提,也拿不了许多,而每次放下东西,来不及说话,就被随着进来监视的禁卫军又监押了出去。
为了生计,我带着府里的几个人将园子里的花圃重新整理,拔掉了那些名贵娇气的鲜花,栽豆种菜,又养了些鸡鸭,倒也自得齐乐。昔日清雅如画、雕梁画栋的公子府此刻倒更像个田园农庄。
即便生活上颇为艰辛,我却觉得这三年是我来到这个世上度过的最幸福的时光。我与莫漓耳鬓厮磨,如胶似漆,三年里,我们日日同坐同息,几乎从没有分开过。
我将我的身世都告诉给他,我前世的父母,我的好友,我的大学生涯,我的工作,甚至费明和我那未及出世的孩子。对他,我没有什么可隐瞒,他静静地听着,在我笑的时候宠溺地看着我,在我哭的时候替我抹去脸上的眼泪……
我曾向他感叹,“莫漓,你说穿越这样离奇的事怎么会让我碰上?”
他看向我的眼神清朗一如霁月清风,“你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与我相遇。”
他的语气轻柔而笃定,我望着他俊美无涛的容颜,心中充满温柔而澎湃的感动。是的,我穿过千年的岁月,跨过两世的生死,只因为他在这里等我到来……
海棠一直跟随着我,在幽禁之初,我曾劝告她去李烨磊将军的府邸居住,我相信,烨磊可以好好地照顾她。可是她却不肯离开,这几年来依旧陪伴着我,尽心竭力地帮我操持府里的事物。
我看着她因营养不良和日夜操劳而苍白消瘦的小脸,不无愧疚地对她说:“海棠,早知今日,我不会让你离开东昌。”
她低头不语,我知道她的心结,也了然她对我的埋怨。这些年无论她如何对我冷言寡语,我始终拿她当妹妹,当亲人看待。也正因如此,我很怕很怕她会嘲讽我今日落魄的境遇,更怕她会可怜我,替我不值,那会让我非常难堪。
我试着让她明白我心中的欣喜和满足,又怕她会误会我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我挣扎一番,勉强开口,“海棠,我只是心疼你跟着我受苦,其实我自己对现在的生活……”
“我知道的,小姐。”她轻声打断我,抬头看我时,目光如清澈见底的清泉,“能跟自己喜欢,又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再苦都是甜的。”
我愕然看向她,不想她如此知我,懂我。心中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始终是那个心地善良,视我如姐姐的海棠。
唯一让我不安的是莫漓的萧瑟和隐忍,即便他在我面前刻意掩饰,我又怎会不知?他偶尔的凝眉,片刻的魂不守舍,夜深人静时的辗转叹息都让我牵肠挂肚。我知道他的失意不甘,他的责任抱负和他的旧恨新仇。我无法替他分担丝毫,甚至不知如何去劝慰他。我无可奈何地发现,再深入骨髓的爱恋也无法让两个人真正做到合二为一。我的思孺之痛和他的问鼎逐鹿就是我们互相遮掩,无法让对方触及的禁地。
都说相爱的人要荣辱与共、悲喜同心。但正是因为爱,才要独尝苦果,才会将自己的愁苦悲凉深埋心间,面上仍做出云淡风轻的安然。因为了解,因为懂得,我越发只能假装不知,只微笑着与他过着清苦但诗情画意的日子。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当早春的阳光明媚地映蓝了天空时,宫中传来消息,皇上南宫元澈病重,太后巾帼不让须眉,在一干老臣的辅助下,以迅雷之势掌控了半个朝堂,一道懿旨解禁了公子兰若。
尘封了三年的府门打开,李烨磊将军一身戎装,率领他的铁甲军进得府来,及到莫漓跟前单膝跪拜下去,只叫了一声,“公子”便哽咽难言。
莫漓抬手扶起他,神色不见悲喜,却异常沉稳平静,只沉声问道:“都部署好了吗?”
李烨磊坚定地点点头,“按照公子吩咐,属下确保万无一失。”
我静默不语,原来他从没有放弃。我不知晓他被囚府中以何种方式操控时局,我只知道他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只待这一天。
一切尘埃落定后,莫漓转向我,他抬手抚着我的长发,将我的脸压在他的胸口,他的声音在胸腔里回荡,“楚楚,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一丁点的苦。”
是的,我将回复锦衣玉食、仆役如云的生活,可是我的心中没有半分欣喜,反而怅然若失地已经开始怀念这三年的幽禁岁月。那样逍遥惬意的日子一去不返了,他将重新投入血雨腥风的争斗中。
他的怀抱依旧温暖,散发着幽幽莲香,可我却清晰地感觉到,此刻的他不是我的莫漓,他是——南宫兰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