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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被淘空的村庄

袓母

年逾八旬的祖父去世三年,祖母一直没缓过劲来。像一尾年迈的鱼,祖母在悲伤的河流里泅渡,上下沉浮,漂浮不定。

祖母在阴暗潮湿的老屋里来回走动,手紧握着抹布缓缓擦拭着那些跟随了她一辈子的家具。古旧的家具在她的不停擦拭下,在幽暗的老屋里闪闪发光。抚摸着这些苍老的家具,像是触摸到了旧时光微弱的脉搏。她弓着身,眼微闭,手抚摸着油漆早巳掉落的家具,整个人深陷在过往里,表情时而悲伤时而幸福。当她从这些前尘往事中回过神来,却是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祖母一脸落寞地孤坐在大堂中央的那条老板凳上。蜷缩成一团的抹布在水的浸泡之下,散发开来,像一团巨大的乌云遮掩住整个脸盆。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的老屋此时寂静无声,古旧的家具在幽暗中闪闪发光,映衬着她内心的昏暗与孤独。

祖母一脸呆滞地孤坐在老板凳上,偶尔变动着身体的姿势,便听见细微的破碎声,“嘎吱嘎吱”,声音细长而悠远。从老板凳体内发出的声响,很快穿透她的耳膜,落在她心尖。祖母看了一眼自己苍老的躯体,试着抚摸身上的一根根肋骨,像是每抚摸一次,就能听见它们破碎的响声。这条老板凳跟了祖母几十年,早已成为她的亲人。祖母清晰地记得已经逝去的老伴当年一刀一斧把它雕刻而出的场景。祖母听见它体内发出的破碎声,心底陡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像是十分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命运。祖母找来铁锤和钉子,把一小段木板固定在老板凳上,使劲摇晃了几下老板凳,直至听不见任何响声,心才彻底安稳下来。

在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祖母提着蛇皮袋归来,一脸疲惫地在老板凳上坐下,老板凳忽然“嘎吱”一声,轰然坠地。她跟着跌落在地,屁股摔得生疼。她抚摸着散架的老板凳,像是在抚摸刚刚去世的祖父,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来。

祖母找再做任何补救措施,就像当年经过一番心灵的挣扎后,她静坐在洁白的病房,看着祖父一点一滴没了声息,悄然而逝。她转身找来一盒还未用完的火柴和一堆干枯而又柔软的稻草,稻草裹挟着丝丝缕缕泥土的气息,微光中倒映出大地的身影。祖母把散落一地的老板凳放在厚厚的稻草之上,就地点燃。“咔嚓”一声,道道火光扑向半空,火舌左右吞吐着,火势迅速蔓延开来。她守候在火堆旁,像是守候着一个亲人。火光渐渐熄灭,沉寂于一片寂静和黑暗之中。老板凳转瞬化为一摊灰烬,轻躺在稻草灰之上,在夜风的吹拂下,又与稻草的灰烬融为一体。

有路人看见屋里的火光,以为起了火灾,匆匆跑进来一看,见祖母守在一旁,面露惊讶。

一直守到很晚,祖母才踉跄着脚步进屋。

偌大的老屋,被时光的刀子给淘空了,现在就剩她一人空守着。墨绿的青苔是老屋沟壑纵横的皱纹,雨水吞噬下日渐发白的墙体是老屋鬓边的那一缕缕苍白。祖母整日行走在老屋的心房,也唯独她对老屋的心事了然于胸。老屋已经年过一百,像一个老人,默默注视着祖母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祖母经常想起老屋昔日的辉煌,桌子上、床上、怀抱里,一地的孩子,足足有八个,他们肆无忌惮毫无保留地袒露着自己的情绪,在祖母眼前嬉戏追逐打闹哭啼,吵闹声灌满整个房间,转瞬便溜出门外。

祖母经常沉浸在这样的记忆里,彼时脸盘上洋溢着幸福,一股痴迷的模样,待从旧日的回忆之中回过神来回顾着这满屋的空荡与孤寂,却又是一脸呆滞,怅然若失。在这种情境之下,她经常神经质地抚摸着老屋的一砖一瓦。她一步一停地抚摸着墙壁,瞒跚地徘徊着,却又突然蹲在地上,默默不语起来。一股深沉的悲伤从时光深处翻涌而上,向她袭来,忽然狠狠地把她攫住,让她手足无措。

风跑进屋,四处游荡,吹拂在她脸上,弄乱了她的白发。祖母掰着手指,从一数到八,她想起自己的八个子女——三个女儿外嫁出去,一年只能回来看她一回,五个儿子虽然年逾五旬,却依旧常年在外打工。

祖母依旧每天去捡破烂。捡了一辈子破烂,她早已熟知每一个瓶子的价钱、每一张废纸的温度、每一双鞋子尺寸和款式,更熟知它们的秘密。祖母把它们捡起来,而后分门归类,卖给村头废品收购站的老王。

祖母深知一切废品回收之后,会以一种新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就像一个人在经历一次大手术之后,无论生理和心理都会脱胎换骨般焕然一新。比如一张纸,在祖母眼底,一张纸就是一片树叶。她知道废纸回收之后,稍微加工就会变成新的纸张。于是,看见一张废纸,祖母就会拾起来。每拾起一张废纸,祖母就满脸微笑,她觉得自己救了一片树叶的命。为此祖母开心不已。

许多年前,祖母清晰地记得自己每天能捡十块钱,好一点会有十五块。有一次她出去,没什么收获,只捡了几个酒瓶和破鞋,最终只卖了三块钱。为此祖母伤心了一个晚上,祖父看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不时安慰着。她躺在床上,看着洁白的月光照进来,忧虑着要是经常出现这种糟糕的情况该如何是好。

许多年后的今天,她却天天遭遇这种情况。

现在,除了待在老屋,祖母每天剩下的事情就是去捡破烂。祖母从这个村庄寻觅到那个村庄,从这个角落穿梭到那个角落,却没什么大的收获。

祖母捡了一辈子破烂,捡着捡着,忽然发现不对劲了。那些原本堆放垃圾的地方早已落满灰尘。祖母在灰尘里搜寻着,转身一回头,却看见不远处的房门紧锁着,灰白的春联在晨风中左右摇摆。

当祖母发现是因为村庄逐渐空荡而致使破烂愈来愈少时,她忽然悲伤不已,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干些什么。

三婶

黄狗垂着尾巴,耷拉着头,跟在三婶屁股后面,亦步亦趋。走到哪,黄狗就跟到哪。三婶走了几步,倍感疲惫,在板凳上坐下来,黄狗便一脸老实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远远望去,一动不动的黄狗像死了一般。待三婶缓过气来,起身欲走时,黄狗总会自动地站立起身,垂着尾巴紧随其后。黄狗瘦骨嶙峋,肋骨横突,暗黄的毛发聚集在一起显得杂乱而无营养,完全没了十多年前的雄壮与威风凛凛。

三婶与黄狗相依为命。此刻,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黄狗,默默地发呆,眼里却空无一物。黄狗起初一脸疑惑地回望三婶,后来被看得心底发虚,便老老实实地垂下了头,偶尔抬头偷偷朝三婶张望一眼。

三婶起初坚守在摇摇欲坠的老屋里,后来在大儿子的一再坚持下,才搬到了这栋新房。新房很是气派,在落日余晖的斜射下闪闪发光。大儿子一家常年在外打工,每年年根才回来。装修完工的新房需要一个人来看守,三婶无疑成了最佳的人选。

三婶看着黄狗的模样,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一脸哀怜,神情中却又流露出丝丝绝望来。晚风袭来,院内的树叶“哗哗”响起,黄狗闻风而起,朝院落狂吠了儿声,转身复又安静地躺了下来,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躺在床上,犬吠声落进心底,三婶忽然觉得自己如今跟黄狗没什么两样,除了看家的本领,再无它用。三婶想起十多年前,那时自己还年轻,还能给儿子不分黑夜白昼地带孩子。现在两个孙女长大成人,远在异乡的工厂,早已无需看管。

寒风阵阵,三婶躺在床上,用力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夜半,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三婶捂着腰,左右翻滚着,疼痛仿佛慢慢减轻了许多。在窗外微弱光线的映射下,黄狗被屋内的动静惊醒,它摇晃着身子步入屋内,朝暗影中的三婶张望了几眼,复又退出门外。

熬到天亮,三婶才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三婶久久地端坐在床沿,露出痛苦的表情,眼神呆滞。三婶丝毫也没料想到自己在步入晚年之际,会被腰椎间盘突出这种病痛所折磨。

三婶蹒跚地走进里屋,在落满灰尘的抽屉里找到几个硬币,一步一摇地去村头的小卖部买了一盒膏药。在膏药的热敷之下,三婶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这一天,三婶再次回到了老屋,一整天呆坐在老屋寂静的角落那横放着的棺木旁,双手抚摸着棺木,一脸凄然。

三婶回望老屋,带着苍凉的眼神,老屋早已变了模样,满是灰尘。几只老鼠肆无忌惮地从三婶眼前飞奔而过,倒悬的蜘蛛正把一只飞蛾卷入口中,门口的一堆蚂蚁正忙着把一粒米饭抬进洞口,满眼生机勃勃的景象,却映射出别样的荒芜。

有那么一两次,三婶忽然决绝起来,她提着蛇皮袋步步紧跟着我的祖母外出拾捡破烂,转瞬却又落下很远,祖母故意放慢步子,她才再次跟了上来。她们一前一后在云庄的各个角落寻觅着。一两个小时下来,三婶只捡到四只啤酒瓶。祖母把拾到的破烂都给了三婶,合在一起,最终卖了四块钱。

晚霞时分,回到屋里,一股疼痛突然在腰部弥漫开来,虫子般不时撕咬着她。她扶着墙,蹒跚着走到抽屉旁,再次拿出膏药,颤抖着满是老茧的双手敷上,膏药的那股灼热浸透到骨头深处,那丝疼痛瞬时又缓解了许多。她愈来愈感到自己渐凉的生命需要一股灼热延缓。她怔怔地呆坐在门前的板凳上,望着我年逾八旬的祖母提着蛇皮袋渐行渐远,消失在渐凉的晚风里。此后她再也不敢去了。

一个寂静的黄昏,三婶从外面散步归来,略显疲惫地在门前的板凳上呆坐下来,黄狗垂着尾巴、耷拉着头,紧挨着凳子,伏在地上,纹丝不动。风从远处袭来,吹乱了它的毛发,根根肋骨凸显出来。

三婶在门前坐到很晚,黑夜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地从天而降,潮水般蔓延到各个角落,也跟着蔓延到她心底。三婶突然觉得累了,起身站了起来,老板凳跟着摇晃了几下。

“走,起来,进屋。”三婶沙哑着声音叫喊着。黄狗不吭声,依旧纹丝不动地伏在地上。暗影模糊,三婶只看见一团影子贴在地上,在微弱灯光的映射下,有几丝毛发在晚风中抖动。

三婶再次叫了几声,她显然有些生气了。黄狗依旧不动。以往的时光,只要她一起身,黄狗就会立刻站立起来。最后,三婶捂着隐隐疼痛的腰部,有些生气地踢了黄狗一脚,黄狗没反应。三婶忽然意识到什么,俯身触摸了下黄狗的鼻息,脸顿时煞白起来。她使劲地摇晃着黄狗,黄狗却毫无气息,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黄狗悄无声息地死了,在这样一个夜晚。暗夜里,三婶抚摸着黄狗渐渐失去温度的根根肋骨,一脸凄然。三婶想着自己一两个月没再给黄狗吃过荤,每天只喂一两勺剩饭,心底便涌起一阵浓浓的愧疚。

深夜,三婶在后院挖了个坑,把黄狗埋了。她在暗夜里呆坐着,望着眼前隆起的小“山丘”,一脸默然。深夜,大厅传来窸窣的响声,三婶听在耳里,眼前忽然产生一种幻觉,她忽然起身急切地走出房门,朝门外张望,却只看见一片模糊。她干脆来到黄狗以前匍匐在地的地方,却见那个熟悉的位置空空如也,早已被一团黑暗取代。三婶俯下身子,细细触摸着那一小片地方,仿佛触摸到了黄狗的体温,仿佛闻到了它固有的气息。

三婶左右摸索着重新回到床上。这一晚,她做了一整个晚上的梦,梦里满是黄狗的影子。醒来她才发现黄狗不在了,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只听见风四处游荡的声音。就像丢了一根常年紧握在手的拐杖,三婶在心底四处搜寻着,却最终发现拐杖已化为灰烬。

六叔

六叔在外面打了二十年工,一直在建筑工地高处的脚手架上行走,二十年下来,他粗糙的皮肤在烈日的烘烤之下变得异常黯淡,黝黑中那丝丝的健康色泽在时光的过滤之下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六叔踩着脚手架飞檐走壁了二十年,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一个趔趄,脚下一滑,像一只被猎杀的鸟儿般,从高处坠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落地不远的地方是竖插在泥沙里的钢筋,镑迹斑斑。

经过一番抢救,他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重新回到他坠落在地的地方,依旧能看到一摊模糊的血迹粘贴在水泥板上,仿佛已经融人大地深处。许多工友幻想着六叔摔在竖插在泥沙之中的钢筋上的场景。他们端着饭碗边说边微微闭上眼睛,紧握筷子的右手微微颤抖着,头皮一阵发麻。再次睁开双眸时,仿佛看见一个人倒插在锈迹斑斑的钢筋上,鲜血直流。

三个月后,六叔回到了故乡,回到了云庄。他右腿已截肢,整日拄着拐杖在故乡的各个角落行走着。晨风袭来,六叔空荡荡的裤管便随风左右摇摆。像鸟一样在高空行走了多年的六叔,最终像蚂蚁一样匍匐在地。

六叔自己始终没料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到故乡,回到云庄。以往的时光,年复一年,他在匆匆一瞥中远离故乡而后又踏上奔向异乡的旅程。凉风习习的夏夜,在异乡,他攀爬到高楼的顶端,当城市的月光丝丝缕缕地洒落而下,在他内心营造出温馨的氛围,他便会产生一种幻觉,短暂的幸福感在心底缓缓流淌开来,却又裹挟着一股隐匿的疼痛。

他仰躺在城市高处,以虔诚的姿势眺望远方。远处星光点点,灯火摇曳,他内心深处再次涌起一股别样的情愫,顷刻间仿佛看到了故乡的身影。此时他回想起故乡的夏夜,月儿在云层里左右穿梭,嬉戏追逐;蛙声此起彼伏,青蛙鼓动着腮帮在大地深处鸣唱;洁白的月光照在田地中央高高堆起的草垛上,顽皮的孩子在草垛旁你追我赶,笑声满地;大人们则三五成群,摇着蒲扇,静坐在屋前,唠着家常。

二十年间,六叔时刻怀揣着故乡的模样,当他再次回到故乡,却发现故乡早已变了模样。故乡不认识他,他亦难以再融入故乡,乡音却依旧如昨。就像一个人毁了容,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声音却丝毫未变。故乡像一个丢失的孩子。他一直怀揣着故乡年幼时的模样,一路追寻着,二十年后再次相见,故乡却早已成长早已苍老早已变成另一番模样。

在异乡,茫茫人海中,六叔每每听到熟悉的乡音,心中便顿时一惊,像拨动了那根琴弦,倍生亲切之感。“乡音未改鬓毛衰”,从宏观上来看,乡音是深远的传承,是有声的血脉相连,更是悠远的时光足音,横穿整个历史。六叔深知,那是故乡的气息,时而浓时而淡,遥远却又那么近,一点点,一滴滴,缓缓沉淀在空荡的内心深处。躺在暗夜深处,闭上双眸,故乡的点滴就浮游而上,逐渐在他眼前清晰起来。

现在,时光开始停滞,呈现出大片大片的空白,六叔每天漫无目的地拄着拐杖行走在村庄里,从里到外,从浅到深,走一步停一步。偶尔遇见惊讶同情的眼神,六叔便会眉飞色舞地跟他们讲起自己的遭遇。只是几次后,人们便不再感兴趣了,六叔的故事开始像蒸馏过的水,寡然无味。

很快,细密的汗珠爬上他满是皱纹的额头。他坐下来,坐在村头那块熟悉的巨石上,耳边一片寂静。晚饭后,他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看着看着便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时电视里传来滋滋的响声,窗外是沉沉黑夜,一两盏灯火点缀其间,寂静无声。六叔感到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缓缓地,他感到那股堵意像黑夜般在他胸口弥漫开来,侵入到骨头深处。

年底,在外谋生的村里人陆续归来,整个故乡整个云庄又变得热闹喧嚣起来。几日后,人们鱼贯而出,一切又复归原来的模样,整个山林显得愈加寂静冷清起来。

六叔拄着拐杖在晨风里看见张块头匆匆踏上大巴,转眼便消失在村庄的尽头。六叔眼底满是羡慕,他看了一眼自己悬空的右腿,嘴里却深深叹息了一声。他清晰地记得那时自己是大工,张块头是小工,整天提着砂浆爬上爬下,累得满头大汗。张块头上大巴前,递了根烟给六叔,意味深长地叫他保重。六叔原本打算一直在外面干到六十岁,没想到老天给他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重新回到故乡,六叔靠睡觉打发着寂寥的时光。睡累了,他便拄着拐杖在村庄行走,漫无目的,无所事事,眼神呆滞。在微凉的风里,泥土的气息依旧如昨,六叔想起自己在建筑工地上矫健的身影,想起一个又一个昏黄灯光斜射在工地旁的夜晚,他打着沉重的鼾声,一觉醒来,整个身心倍感清爽。虽是疲惫,内心却充实无比。六叔始终未曾想到,回到故乡,回到云庄,睡觉却成了负担。一躺下,他便掉进一个又一个梦里。他感觉自己的生活仿佛是在梦中,满是虚幻,却又触手可及。

很快,六叔就有了一个忠实的倾听者。他经常跑到家清家去聊天,跟他讲这些年在外打工的经历。家清患有慢性肾炎,在时间的推移下,肾脏已经恶化为二级病变。家清一直生活在病痛的阴影里,从未踏出过故乡一步。他喜欢听六叔讲外面的故事,黯淡的眼神里常常放出光来。六叔不厌其烦又眉飞色舞地讲述着,他始终听得津津有味。只是每次讲完回到家,六叔深陷在外面的世界里,面对满屋的寂寥,四顾茫然。过往的记忆像一个巨大的陷阱,他深深陷了进去。在一遍又一遍的叙述中,六叔那颗不安的心开始膨胀起来。像一个气球般,几乎要把他撑到茫茫天际中去。终于,在一个雨夜,外面雨声“嘀塔”,六叔鼓起勇气给儿子和儿媳打了一个电话。他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很快就被儿子和儿媳否决了。他们加了一整天的班,满脸疲意,有些懒得耐下心来仔细倾听他的想法。他们安慰了几句,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六叔放下电话,听着电话那边传来的阵阵忙音,一滴蕴藏许久的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半年后,我从别人口里得知,六叔最终还是出去了,他勇敢地戴上假肢,在一个远房亲戚的工厂里做起了保安。我幻想着年逾五旬的六叔是在什么力量的驱使下,忍受着肉体上的巨大疼痛戴上假肢,并行动自如的。我想着这样的力量是何等令人胸闷和恐慌。

六叔奔跑着逃离了故乡,那个曾经时刻萦绕在他心头的故乡。

婷婷

婷婷半夜醒来,伸手一摸身旁,感到一旁的位置空荡荡的,一脸惶恐地叫着奶奶,转眼便在微光闪烁的黑夜里大哭起来。

年逾七旬的米婶正在屋外如厕,听了哭声,匆忙跑进屋来,口里不停喊着:“奶奶在这儿,在这儿,婷婷不要怕。”米婶边说边把婷婷搂进怀里,婷婷抽泣了几声,复又安然入梦。眼角的那滴泪在窗外微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米婶紧抱着婷婷,面对着苍茫的黑夜,忽然想起老伴,想起儿子与儿媳。她在悠远的思绪中缓缓沉入梦的底端,伴着一声沉重的叹息。

刚满半岁,婷婷她妈妈就远赴千里之外的异乡淘金去了。常年生活在阴暗潮湿的老屋里,生活的重担早已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婷婷很会喊妈妈,隔空而喊,她清甜的声音在半空中久久回荡。米婶他儿子儿媳年根归来,婷婷却怯生生地紧躲在米婶背后,隔着缝隙朝他们张望。米婶拉着婷婷,指着儿媳说:“快,听话,叫妈妈。”婷婷有些害怕地看着眼前两个极其陌生的人,紧闭着嘴,一副欲哭的模样。米婶使劲把她拽到儿媳面前,她却很快又把瘦小的身子藏到了米婶身后。米婶的儿媳桂花等不及了,走过去,硬把婷婷抱在怀里。婷婷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桂花赶紧把婷婷放下。米婶一把接过来,不停抚摸着,婷婷口里不停说着不要。桂花一脸失望地重新坐下,双眼落进电视里热闹的场面,却始终没看进去。

婷婷记忆里没有妈妈的影子。她已经五岁了,四岁之前一直是爷爷带着。婷婷寸步不离地跟着爷爷,爷爷走到哪,她就跟到哪。聪明可爱的婷婷是五叔的心头肉。他喜欢让孙女骑在他的脖子上咿呀学语。

一个雨水纷飞的深夜,婷婷从睡梦中醒来,见窗外电闪雷鸣,顿时一脸惶恐,大哭不已。她喊着爷爷,双手竭尽全力摇晃着。五叔酣睡着,像是沉到了梦的最底端。婷婷在电闪雷鸣的黑夜里独自哭泣着,回应她的只有苍茫的雨夜。紧挨着的两栋房子终年大门紧锁,很是空荡。

婷婷哭喊了一夜。次日,当米婶踏着晨曦从另一个村庄祭祖归来,她便听见婷婷隐隐的哭泣声,声音带着丝丝沙哑。米婶快步走到窗前,见婷婷一脸无助地蹲坐在床抽泣着,口里念叨着爷爷,气若游丝,衣服早已被眼泪浸湿。米婶心头一酸,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底蔓延开来。她找来铁钳,把门撬开,快速跑进屋内,摸了摸一动不动的六叔——却早已没了鼻息。米婶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她把婷婷从床上抱下来,两粒豆大的泪水从眼角滚落下来。她一脸呆滞,仿佛陷入了一种虚无之中。很快,米婶把婷婷抱到了村头的三婶家。婷婷一路叫喊着要爷爷。米婶紧抱着婷婷,满脸泪水。

米婶回到屋内,跪在床前,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老伴沟壑纵横的脸,一脸凄然。很快,村里人闻讯而来,家中顿时人影幢幢起来。五叔死于突发性心肌梗死。

一年后,阴暗潮湿的老屋早已落满灰尘,修建多年的新房终于默然矗立在村头。在新房里,婷婷不时追问着爷爷的去向。米婶抚摸着婷婷,默默不语。

故乡的夜重新变得浓重寂静起来。黄昏时分,米婶喜欢带着婷婷在晚风轻拂的田埂边行走。在一个个轻缓的脚步里,那种熟悉的、故乡特有的泥土的气息闯入米婶的鼻尖,让她倍生恍若梦境之感,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村庄。

米婶种了一辈子地,是种田的好把手,现在她依然侍弄着两亩地。在清凉的晚风里,望着地里绿油油的禾苗,米婶想着几年之后的自己如果悄然入土,这两亩肥沃的土地是否会一片荒芜。她想象着田地杂草丛生一片荒芜的模样,心头便闪过一阵战栗。

在她的细心照料看管之下,稻杆结满饱满的稻穗,笑弯了腰。

农忙时分,热浪逼人,米婶下地去了,婷婷被紧锁在屋内。长板凳上摆满的零食很快散落一地,婷婷抱着一个变形金刚独自玩耍着,不远处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动画片。婷婷边玩玩具,边望着动画片里在天空中飞翔的灰太狼,最后索性把玩具扔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里的画面。

动画片放完了,婷婷把一张矮凳搬到窗子下,爬上去,双手紧靠在窗前的横杆上朝外面的世界张望着,默默不语。窗外凉风习习,她趴在窗前,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转瞬便被吹干。偶尔有几个调皮的孩子蹦蹦跳跳着从窗前的小路经过,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直至孩子们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

米婶从地里归来时,已近黄昏。婷婷靠在窗前睡着了,一抹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像一条长长的尾巴。

米婶把婷婷抱到床上,感到一阵心疼。

故乡

隐隐的,我听见故乡咳嗽的声音,一声紧接着一声,像一个省略号,紧凑而又悠远。声音由近而远,弥漫在稻田的上空,滑落而下,落在每个人的心尖,满是苍凉之感。

从工厂烟囱里冒出的浓烟像一尾裹着黑皮肤的巨蛇,长久地盘旋在故乡的上空,张牙舞爪,从虚掩的柴门里飘升而起的缕缕炊烟早已被吞噬得一干二净。水波轻漾、鱼儿跳跃的河岸早已化作一块冰凉僵硬的水泥地,浑浊乌黑的工业废水沿着水管道,像一个蛮横无比的强盗以悄无声息的姿势流入云庄深处,腐蚀了它的寸寸肌肤。

南方工业小镇的气息就这样在故乡蔓延开来,像一场巨大的火灾,吞噬着每一个村落,发出滋滋的响声。它们氤氲在城市的高处,散发出别样的气息,像是有一种富含魔力的召唤,吸引着村落年富力强的农人以快速奔跑的姿势,赶赴他乡。当村里人纷纷往前奔跑,来不及回望故乡时,它们便乘虚而入,浸透到每个村落的骨髓深处。

从异乡归来,站在僵硬的水泥地上,想着幼时那微波荡漾的河岸,心中不免暗自神伤。微波荡漾的河岸乳娘般哺育着故乡。许多个夜晚,我躺在异乡的铁架床上,沿着时光的纹路不停打捞,河岸的点点滴滴便缓缓浮上心头,我看见母亲在晨曦中的河岸旁搓洗衣服,年幼的弟弟在岸边嬉戏奔跑,浓重的晨雾把她们的身影涂抹成一片模糊。在记忆深井的不断打捞之下,孤独微凉的内心也慢慢变得安静温润起来。

在一片轰鸣的机器声中,泥沙俱下,河水四溅,抚育滋养云庄多年的河流被夷为平地,蕴藏多年的河水或重新潜入地下或化为天际飘飞的云朵,故乡的身影顿时破碎一地。那些飘飞的云朵游子般化作滂沱大雨,汇聚在一起,“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大地,像是在向潜人地下的亲人问好。孩提时河岸边四处飞溅的水声在工业废水的涂染下,早已变成一股散发恶臭的暗流。

故乡隐隐咳嗽着,脉搏微弱,面色苍白如纸。工厂旁的灯光彻夜不眠地照射着路边的那一片片树叶。在强有力的光线侵袭下,一片片树叶耷拉着头,它们的纹路开始清晰可见,有迹可循,生命的密码顿时暴露无遗。像一个睡眠不足的病人,它们青筋暴露,微细的血管清晰可见,仿佛时刻挣扎在死亡的边缘。

它们如我年迈体衰的祖父。

祖父在云庄深处四处走动着,走着走着便不见了踪影,祖父走到了泥土深处,悄无声息。祖父说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在走向泥土走向大地,他一步紧着一步地走着,年复一年,马不停蹄。有时祖父会突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林子,你看,我的半截身子已经入土了。”年幼的我一脸疑惑,左看右看,却始终闻不到祖父身上泥土的气息。

是工厂的轰鸣声和浑浊的废水加快了祖父走向泥土奔向死亡的步伐。他迟缓却有力的脚步忽然一个趔趄便栽进了泥土深处。

他整日捂着喉咙,难以进食。疼痛开始像蚂蚁般从喉部蔓延到他的每一寸肌肤。

他最终如一缕青烟般随风而去,远离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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