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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血脉深处的回声

1

祖母老了。

黄昏时分,远处杂草丛生的空地上,一群蜻蜓在半空中盘旋着,它们扇动着翅膀随风起舞,嬉戏追逐。年近九旬的祖母在后门的那块空地上把捡来的酒瓶、破鞋、硬纸壳等破烂分类收拾。一切拾掇妥当,夜幕已经降临,祖母提着蛇皮袋颤颤巍巍地摸进屋内,按亮墙壁上的灯,整个屋子笼罩在一层昏黄的光晕之中。油盏微弱的灯光映着肖像上祖父生硬的笑容。祖母站在案前久久端详着,嘴里默默念叨着祖父的名字。

祖父已去世五年了,祖母还未从他的世界走出来。前天村头卖豆腐的老张去世后,他们这一茬里,就只剩下年近九旬的祖母了。祖母捡了二十多年破烂,天微亮,她拎着蛇皮袋在晨风里行走,晚霞满天时分,扛着装满破烂的蛇皮袋回来。这种徒步行走式的捡破烂,隐隐之中,锻炼了她的筋骨,让祖母变得强壮。如果把祖母她们同一辈的人比喻成枝丫上悬挂着的树叶,那么祖母现在就是那最后一片树叶,泛着枯黄,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寒风骤起时,左右飘摇,摇摇欲坠。

有时,长寿也是一种折磨。时光让你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像飘零的落叶,被寒风裹挟着,飘落在地,化为尘土。

每个相熟的人的离去仿佛都像一块巨石砸入祖母的心海,掀起阵阵波澜,她在黑夜中咀嚼着那份孤独。

祖母老了,老到分辨不清父亲和我的模样。我站在她面前,她凑上前来,仔细分辨着,却还是叫错了我名字。然而,一些事,她却记忆犹新。那天当我告诉祖母村里卖豆腐的老张去世的消息时,大病初愈的祖母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拄着拐杖,说一定要去看老张最后一眼。

2

一九四一年的冬天,寒风呼啸,村里人都躲在自家屋里烤火取暖。寒风游蛇一般游荡在村庄的各个角落,不时沿着门的缝隙钻进屋内。屋内,村妇在炉火旁纳鞋底,孩子在靠近炉火的地上玩耍,男人则在一旁就着一小碟花生米喝着小酒。村头的那棵大榕树笼罩在寒气之中,几片落叶在寒风的吹拂下随风飘落。摇曳的灯火点缀在村庄深处,远远望去,给人一种别样的温暖。

在那个烽火连天的战乱时代,偏僻的故乡仿佛世外桃源一般,还未受到战火的肆虐。

这种久远的宁静镜子一般很快就掉落下来,碎了一地。那天清晨,隆冬的薄雾还笼罩着整个村庄,村里人还在睡梦中上下沉浮,酣畅的鼾声在时光的过滤下,似乎依旧在耳边回响。

第一个从睡梦中醒来的是村长,年逾六旬的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睡意朦胧地推开门,见是他五年未归的大儿子。大儿子身披蓑衣,裹着一身的寒气。村长又惊又喜,他紧握住儿子的手,两只满是皱纹的手几乎颤抖起来。他想一吐淤积在心多年的思念。他看着儿子,想起去世的老伴,眼角忽然溢出一滴浑浊的泪来。他们彼此看着,时间仿佛停滞了。

“爹,赶快通知村里人迁移,今天晚上日本鬼子会路过村子。”说完,村长的大儿子,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原谅儿子不孝。在裹着丝丝寒气的薄雾里,村长看着儿子匆匆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天际。

缓过神来,村长来不及锁门,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村头的那棵大榕树下,迅速敲响了挂在树脖子上的那口大钟,钟声急促,像夏日的暴雨掉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慌乱无章。在急促的钟声里,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乡人迅速感受到了钟声里传递出的那丝慌乱。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村庄顿时陷入一阵恐慌之中。

祖母是庄里第一个听到钟声的人,钟声敲响时,祖母正在厨房里忙碌着。一盏油灯相伴,灯火在晨风的吹拂下摇曳不定,火蛇在灶头吞吐着蛇信子,蠢蠢欲动。祖母忙着往灶里添柴,她必须赶在天亮之前把饭煮好。

寂静的村庄顿时炸开了锅,庄里人一脸惶恐地赶着鸡鸭牛鹅,牵着大水牛往村外逃命去。作为童养媳的祖母却独独被曾祖母留下来看家。祖母一脸乞求地看着祖父,祖父转身央求着曾祖母,曾祖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祖父不敢再吭声了。

曾祖母带着一大家子人赶着马车匆匆离去,临行前嘱咐祖母看好家里的东西。

祖母小孩子般站在大门前,看着庄里人一个个离去。过路的人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一脸疑惑地问她怎么还不赶紧逃命去,还傻站在这里干吗。祖母兀自流着泪。她用求助的眼神望着一个个匆匆走过的庄里人,当庄里人忽然停住脚步,转身问她要不要一起走时,祖母适才渴望的眼神却又缩了回去。她低头,像是又回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一炷香的功夫,适才静谧无比的村庄顿时变得空荡荡的,整个村庄只剩下祖母一个人。一整天,十八岁的祖母把自己紧锁在屋子里,不敢出大门一步。她抱上一床暖和的被子,躲在暗房那张雕刻着鸳鸯戏水的大床底下,蜷缩着身子,使劲把自己弯曲成一张弓。屋外寒风乘虚而入,呼啸不止,像肆无忌惮的打劫者,从这一家闯入那一家。

饿了,十八岁的祖母咬几口自己准备好的干粮。偶尔,小巷深处传来剧烈的狗吠声,祖母的心便瞬时提到了嗓子眼。屋外一有风吹草动,祖母便浑身紧张起来,她双手紧握着,指头间渗出丝丝冷汗。

夜幕降临,祖母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在深度的恐慌里,她沉沉睡去。破碎的梦藤蔓般缠绕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急促的铁蹄声踏碎了祖母的梦,紧接着,她听见有人破门而入,一道火把的光亮瞬时擦亮了整个屋子。祖母双手紧抱着自己,使劲蜷缩着,恨不得与墙融为一体。

她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害怕一呼吸就暴露了自己,会被逮个正着。房间一个个被点亮。暗房的门很快就被一脚踹开了,祖母看见一双高筒靴举着火把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祖母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当她看见高筒靴举着火把走出房门时,她那颗忐忑的心才稍稍得到一丝喘息。然而,正当祖母庆幸时,另外一个人举着火把又进来了。祖母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祖母看见那个人举着火把忽然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祖母的心几乎跳了出来。

祖母没想到,一个弯腰的动作,火把的光亮就把她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完了完了,祖母孩子似的几乎被吓得哭泣起来。她忽然想起了百里之外的父母。

暗房瞬时又陷人一片漆黑之中,举着火把的人又出去了,她庆幸着或许他没看见自己。半炷香的功夫,门又推开了,屋外的一丝光亮映射到祖母眼里。

祖母听见窸窣的脚步声,紧接着一根冰凉的木棍戳到她身上。“兰娇,你快出来,赶紧跑。我是村头卖豆腐的老张啊。”祖母听见熟悉的声音。

那一晚,祖母从屋子里逃出来后,暂时躲在村里那片杂草丛生的烂尾屋里。她看见无数火把在村里横冲直撞,耳边传来一片混乱声,来不及带走的鸡鸭牛鹅在暗夜里发出声声呼叫,熟悉的牛哞声在耳边响起,转瞬却又变成一块块烤焦的牛肉。

喧嚣了很久,被抢掠一空的村庄,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寒风像浑水摸鱼的小偷,四处游窜着,把一扇扇推开的门吹得哗啦哗啦响。

祖母蜷缩在墙脚,她心底的那股恐慌早巳淹没了丝丝寒风所裹挟着的冷意。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当她从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慢慢回过神来,她才忽然强烈地感受到寒风彻骨的冷。寒风吹来,她就禁不住一阵颤抖。

下半夜,待一切完全安静下来,祖母记着卖豆腐的老张的吩咐,沿着村后的那条小路,逃到后山上。山上空无一人,只听见风把树叶吹得哗啦哗啦响。

那一晚,祖母一口气跑到山顶,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静静地站在山顶,凝望着山下的这个村庄,这个她待了六年的村庄。

翻过村后的这座大山,祖母心底悬着的那颗石头似乎放了下来。暗夜里,她独自行走在山下的田埂上,沿着家的方向走去。晨曦微露时,祖母回到了阔别六年的故乡。她脸上带着一丝兴奋,急匆匆地跑进村里,发现整个村庄也是空荡荡的,一只瘸腿的黄狗兀自朝她汪汪叫着。祖母站在空荡荡的村子中央,像一尊雕塑。

她沿着记忆里那条熟悉的小径回到家里,房门洞开着,厨房里一地的稻草和柴火。她站在门口,大喊着“娘”,耳边只听见风呼啸而过的声音。祖母发疯似的把每个房间寻找了一遍,而后无望地蹲在门口的小山坡上。她清晰地记得,六年前的那个冬天,自己被送去别人家做童养媳的那天,五姐恋恋不舍地站在坡头目送着她离去。她一步一回头地看着五姐,走了很久很久,她再回头时,依旧看见小山坡上有一个小小的黑影。

祖母在外面流浪了八天,再次回到村子里时,整个村庄已恢复了原先的模样。祖母瑟缩着进门,恰好撞见刚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曾祖母。曾祖母剜了她一眼,而后厉声呵斥道:“叫你好好看家,你死哪里去了!”祖父一脸担心地挑着一担水出现在门口,祖母见了,眼角噙着泪水,赶忙从祖父手里接过那担波光粼粼的水,而后匆匆往厨房走去。放下水,祖母赶忙往炉灶里添柴加火。仿佛只有在厨房里,在不停地忙碌中,祖母才能感到一丝安全。祖父跟在她的后面,久久地看了她一眼,递给她毛巾,示意她把眼角的泪擦去。

这几天的生死经历,祖母只偷偷告诉过祖父。祖父听了,一脸惶恐地看着她,一把把她揽入怀中。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俩把整个家族关于豆腐的生意都放在村头的张家。

3

如果说一九四一年的生死亲历让祖母深深感受到死亡的恐慌的话,那么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的那场人类历史上罕见的******,让已身为人母的她深刻地感受到饥饿的滋味。许多年后,识字不多的祖母经常这样形容那种从未有过的饥饿:仿佛有无数只蚂蚁钻到体内,在啃噬着你的骨头一般。

一九六〇年的深秋,祖母已经有了六个儿女中的三个: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那一年,整个村庄的树叶已经被吃光,村口的那棵大榕树光秃秃地矗立在半空中,愈发显得老态龙钟。山上的野菜被挖一空,野鸡野兔的影子难以再寻到。人们吃糠吃得屙不出屎来,肚子胀得像怀了孕的孕妇一般,白天手脚无力地捂着肚子趴在床上,抑制着难忍的饥饿。调皮的孩子在墙壁上両一个大饼,默默地注视良久,沉醉在自己编织起来的幻想里。

那个晚霞满天的黄昏,祖母抱着我不到一岁的父亲坐在门槛前的那块温热的石头上,微凉的晚风吹乱了祖母的发梢,我父亲像一根豆芽菜一般面黄肌瘦地倒垂在我祖母身上。年幼的父亲软耷耷地垂挂在祖母肩膀上,像一根干枯的稻草。

此时,一个臂膀上戴着袖章的女人从祖母面前走过。我父亲瘦得皮包骨的样子把眼前这个女人震住了。父亲硕大的脑袋顶在肋骨横突的身体上,活像一具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孩子。

祖母没想到这个女人是村里刚调过来的妇女主任。在得知祖母的具体家庭情况后,妇女主任把祖母安排到村大队的舂米房舂米。

祖母相信命,这次相遇,挽救了她几个孩子的生命。在村里的舂米房舂米是一件虽是辛苦却让人羡慕的活儿。每天下午忙完一整天的活儿,她们几个在舂米房干活的姐妹就不约而同地往衣服最里面的裤兜里藏一些米。

祖母怀揣着那藏在兜里的一小碗米,像怀揣着宝贝,她小心翼翼地回到家,待夜色一点点黯淡下去,黑夜覆盖整个村庄时,祖母把门闩上,把屋角的几个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祖母娴熟地往炉灶里添柴加火,锅里的米在柴火的燃烧下慢慢释放出一股久违的米饭香。祖母灶火旁忙碌时,我年幼的姑妈、伯父正焦急地坐在一旁的长凳上,我父亲则在婴儿床里躺着,他们按捺不住焦急的内心伸长着脖子,往锅里张望。

待柴火燃尽,米饭的清香弥漫整个房间。一向行事稳重的祖母终于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把揭开锅盖,而她身旁的几个孩子早已把大碗递了上来。几个孩子争先恐后地叫喊着,眼底几乎冒出光来。

祖母往米饭里加了一点盐。几个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碗米饭很快一扫而光。他们用舌头舔完嘴角残存的米饭,又把饭碗舔得闪闪发光,而后抬起头,意犹未尽地看着祖母。祖母把自己那碗饭匀成两半,分给孩子,转瞬两个孩子便一扫而光。待两个大点的孩子吃完,昏黄的灯光下,祖母一边抱着我年幼的父亲,一边用熬好的米汤一点点地喂他。

一个星期下来,祖母看见三个孩子苍白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丝淡淡的红晕。在孩子眼里,原本彻夜难熬的黑夜变成了一种炽热的期待。在以往,每当黄昏降临,孩子们就捂着干瘪的肚子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发呆。现在,黄昏在孩子们眼里闪烁着别样的光芒。祖母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就连调皮的孩子们她也再三叮嘱。但秘密还是泄露了出去,那股夹杂着干裂柴火气息的米饭的幽香透过墙的缝隙漫溢而出,令隔壁床板上的人垂涎不已,他们不停地吞咽着口中的唾液,来缓解心中积聚的那股饥饿感。

那天中午,毒辣的太阳烘烤着整个大地,整个村庄的树木光秃秃地只剩下树干,灼热的风吞吐着火蛇四处游荡着,在微弱的蝉鸣里,村庄显得寂静无声,祖母和其他几个一起舂米的被生产队长堵在大门口,生产队长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们,手中扬着的皮鞭不时抽打在半空中,发出啪的一声响。“你们是自己掏出来,还是等着我来搜?”生产队长厉声呵斥着。她们低着头,一脸恐慌地把裤兜里藏着的米掏出来,放在一旁的篓子里,不敢直视前方。

祖母她们迅速被带到了村子中央那块空地上,每个人都被捆绑到太阳烘烤得十分灼热的木粧上,无情的皮鞭抽打在她们身上,祖母咬牙忍着疼,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微微浮肿的身躯在皮鞭的抽打下渗出几丝血丝来。空地成了村庄专门用来惩罚村民的地方,挥舞的皮鞭迅速吸引了不少围观的人群,我年幼的伯父和姑妈站在围观的人群之中大声呼喊着,一边流泪,一边喊着要妈妈。

在烈日的暴晒之下,祖母她们晕倒过去,一直到黄昏时分,在一盆冷水的浇灌下,祖母才奄奄一息地醒过来。

一直到深夜时分,刚刚调过来的妇女主任得知情况后,跑过来替祖母说情,鉴于祖父在外参加抗美援朝,家中尚有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需要照顾,祖母才被松了绑,松绑后的祖母瘫软在地,微凉的夜里,在别人的搀扶下才回到家中。

次日清晨,祖母在我年幼父亲的声声啼哭中醒过来。祖母看了他一眼,眼泪顿时掉了下来。我年幼的父亲正把头埋进祖母的身体,吮吸着她干瘪的乳房。年幼的父亲不停地吮吸着,却没吸吮到一滴乳汁。一股浓重的饥饿感促使他哭泣起来,哭是他唯一求救的方式。

年幼的父亲的哭声像一根细小的针一般插入祖母的心尖,祖母一脸心疼地把他揽入怀中。祖母挣扎着爬起床,紧关大门,然后走进暗房深处,挪出一个罐子,从中取出一把米放入锅中。祖母毕竟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女人,这一小罐子大米是她舂米的那段时间一天天存下来的,这个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

祖母加人少许水,把这一把米熬成浓浓的米汤,年幼的父亲躺在祖母的怀抱之中,看着锅里缓缓蒸腾而起的水雾,慢慢止了哭声,安静下来。祖母一勺勺地喂着年幼的父亲,父亲一点点地吮吸着,适才紧握祖母衣角的双手松开来,双眼微闭,像是沉浸在饱腹感所带来的喜悦之中,那股针刺般的饥饿感破土而出,正欲深入骨髓深处时,却被这一把米给深深堵住了。

看着我年幼的父亲吃饱后,一脸安静地进入梦乡,鼻尖响起细微的呼吸声,祖母的眼神掠过窗户,缓缓投向远方,她开始陷入一种苍茫的绝望之中。在长久的注视下,她灵动的眼神似乎也黯淡无光了。

祖母缓过神来,屋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看着还在冒着热气的锅,一脸恐慌。当她听见门外两个孩子熟悉的声音时,心又瞬间平静下来。

那是一罐几乎用命换来的大米。祖母变着法子从山上挖野菜,往米饭中加入各种她四处寻觅采摘而来的树叶,两个月后,米还是吃光了。

日子陷入漫长的煎熬之中,我年幼的父亲整日哭泣着从睡梦中醒来,长久的挨饿使啼哭声变得微弱无比。

那年冬天,屋外大雪纷飞,祖母带着三个小孩躺在被窝里,偎依着,相互取暖。一两天连续的饥饿几乎让她们失去了抵御严寒的能力,祖母紧紧地把我年幼的父亲抱在怀里,不时低下头,往我年幼的父亲嘴里喂着唾液。

那个寒风彻骨的黄昏,白雪覆盖了整个大地,祖母怀抱着孩子一脸焦急地望着窗外,她渴望着远方村庄那条熟悉的小路上此刻能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当她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人影在雪地里左右晃动时,她心底的那团即将熄灭的火焰顿时又重新燃烧起来。她看着那个人影一点点朝家的方向靠近,等即将靠近家的位置时,却又突然掉转了方向,朝一旁的小径拐过去。祖母转过身,一脸绝望地躺在床上,孩子们有气无力地看着她,似乎奄奄一息。

深夜,挣扎在睡梦边缘的祖母被一阵尖锐的敲门声惊醒过来,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浑身忽然来了劲,一骨碌下床打开门,在纷繁的雪花里,祖母看见她父亲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祖母的父亲给她送来了一小罐米和十多斤红薯。在这个特别的冬夜,一把生命之火沉沉地传递到了祖母的手里。祖母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用它抵御着心底的那份严寒。

已冷清很久的灶台重新被点燃,火红的火蛇吞吐着伸向灶外,睡梦中的孩子一起醒过来,静静地趴在床上,满脸期待地望着我祖母忙碌的身影。窗外的雪花在寒风里四处追逐嬉戏着,孩子们满脸喜悦地看着彼此,颧骨突出的脸上笑出一朵灿烂的花来。

4

据庄里人说,民国时期,祖父他们家族在庄上方圆几十里颇有声望,是当地颇有良心和涵养的大地主,每个月逢初一和十五总会免费给当地的贫苦农民施舍粥面和馒头。其中有一个细节颇为有趣,传言曾祖父见四处觅食的麻雀难以寻觅到食物,命家中的仆人在地上洒一层稻谷,而后抽身静静回到屋内,看半空中盘旋着的麻雀纷纷落下啄食。

当年嗜酒如命的曾祖父患肝癌去世后,整个家族慢慢败落,至祖父出生时,已是空有其壳。祖父没有享受到家族繁盛时期的荣华富贵,却反而受到牵连。

“****”时期,参加过抗美援朝的祖父参加县邮局的招聘,成功聘上,上了几天班,却又因为家族曾经的地主成分而被刷了下来。祖母空欢喜了一阵,心情顿时又跌到了谷底,此时祖母家中已育有五儿一女,正是读书长身体之时。祖父从朋友那里东挪西凑借了一些钱,在镇里的集市上做起了小生意,慢慢摸索之下,生意渐渐有了起色。

20世纪90年代初期,祖父在一次去省城进货的途中,遭遇打劫,钱财被洗劫一空,几千块钱进的棉衣棉裤也被一抢而光。这次打击是致命的。祖父原想把这批货卖完,两个儿子结婚的钱就不用愁了,没想到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祖父被打得浑身是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礼拜,才能缓缓下床。祖父卧床不起时,祖母守在一旁,默默流泪。祖父已经年过六旬,掀开他的上衣,看见的是肋骨横突的躯体,原本光滑的身躯满是褶皱。那是苦难留下的印痕。

接下来的三年,祖父和祖母咬牙给四叔五叔娶了老婆。至此,祖母算是功德圆满,完成了六个儿女的人生大事,他们都各自有了各自的家庭,压在她心里的那块巨石终于落地。

生活的重担压在祖父的肩膀上,让他过早地苍老了。为了让四叔和五叔早点结婚,祖父和祖母欠下了一屁股债。原本四叔五叔答应还的债务到最后却都落到了祖父祖母身上。

面对这些债务,祖母谁也没怪,她咬着牙,没吭声。

大年三十,许多人上门追债。祖父和祖母给他们发烟倒茶,说尽好话,恳求对方再宽限几个月。追债的人见两个老人桌上摆的白菜豆子,只有零星的几片肥肉飘在碗里,动了恻隐之心,只好作罢。

鬓边发白的祖父一脸焦急,夜半躺在床上难以人睡。次日,祖父醒来时,祖母却早早下了床。祖母就这样开始了自己长达二十多年的捡破烂生涯,每天出去捡三次破烂,早中晚各一次:早上当晨曦微露,庄里人还沉浸在睡梦中时,祖母就左手拿着蛇皮袋,右手握着火钳,在雾气迷蒙的庄里四处寻觅着,回来时半个裤脚已经湿润,满载而归的祖母却一脸兴奋;中午午睡时分,祖母走在静静的村庄,不时有黄毛大狗一脸警觉地朝她吠着;太阳快下山时,祖母通常会去村里的学校和医院拾垃圾。

捡破烂最辛苦的应该是严寒酷暑时分。酷暑时节,年幼的我爬上树,跨在硕大的枝丫上乘凉,抬头往下望去,寂静的午后,总会看见祖母独自一人提着蛇皮袋行走在烈日下,她不时拿起挂在肩膀上的湿毛巾擦汗,我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往祖母那个方向张望着,仿佛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清晰可见。严寒时分,庄里人都缩在屋子里烤火取暖时,祖母独自一人行走在村庄的小路上,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寒气湿润了她的鬓发。

庄里养狗的人家很多,祖母出去拾破烂时刻都要提防着被狗咬的危险。开始捡破烂的第一个月的某天,祖母走到隔壁村庄的一户人家,看见屋前的垃圾堆里放着一些垃圾,祖母刚从垃圾堆里扒拉出几个酒瓶子,一条刚下完崽的黄毛大狗忽然冲上来,咬住了祖母的大腿,一条深深的血痕印了下来。屋内的另外一条狗也跟着咆哮而出,肆无忌惮地吠着。祖母顿时恐慌起来,她使劲挥舞着手中的火钳,与两条狗僵持着。几分钟后,一个路人出手相助,才算解了祖母的围。祖母捂着腿肚上那条深深的血痕,看着蛇皮袋里零星躺着的几只酒瓶,浑浊的眼里几乎溢出一滴泪来。此刻,祖母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一九九九年的那个寒冬,祖母在捡破烂的路上,前方一辆行驶的摩托车上掉下一大袋炒好的血鸭,骑摩托车的人没有丝毫察觉,很快便绝尘而去。血鸭是江西庐陵地区每逢嫁娶必上的一个招牌菜。掉落在地的那一袋包裹好的血鸭还冒着热气,这立刻吸引了马路旁的三只黄毛狗。三只狗一哄而上,祖母见了,挥舞着手中的火钳大声驱赶着。祖母迅速把那一包血鸭紧紧地抱在怀里,几只狗气势汹汹地围着她,她见状拾起几块石头,朝狗群砸去,被砸中的狗汪汪地吠着,悻倖离去。

祖母怀抱着那一袋冒着热气的鸭肉,如获至宝。在经过邮局的那条小路时,祖母一个转弯,调转了方向。那时,我正埋头做着数学题,忽然门口的班主任叫我出来一下。我一出门,见祖母满脸笑容地看着我,说:“林林,快拿你的饭盒来。”祖母一边放下破烂,一边把怀里的鸭肉递给我看。祖母大声说着话。我担心被同班的同学看见,把祖母带到了一个校园的僻静处。祖母说:“林林,这是我刚在路上捡到的,挺新鲜的,你放心吃,很安全。”祖母边说边让我去取饭盒。为了让祖母早点离开学校,我飞快地跑到宿舍把饭盒取了过来。祖母几乎把大半的鸭肉分给了我。分完鸭肉,祖母摸了摸我的脸,示意我赶紧回去上课。

下课后,我把祖母分给我的那一大半鸭肉全倒在了垃圾堆里,很快学校食堂的两条狗就争抢着啃食起来。祖母喜欢捡一些过期的东西吃,母亲一再叮嘱我千万别吃祖母的东西。

看着眼前争着啃食的两条狗,想起祖母苍老的模样,我忽然感到一阵心疼,愤怒地跑过去,一脚把其中一条狗踢了个底朝天。这件事,我一直深藏在心底,不敢告诉祖母。我知道祖母是最疼我的。每次学校放假时,我总会去祖母家玩,和她一起把捡来的破烂分类,然后再一起挑到废品收购站卖掉。我想,祖母之所以最疼我,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几日后学校放假,晚饭后我去祖母家玩,进门看见她正在院落里拾掇废品,我蹲下帮她把捡来的那一堆乱成一团的废纸摊平捆好,用绳子捆好后,我提在手中掂量了一下,估计有四五十斤。祖母正吃力地拉着鞋帮,她必须把比较脏的鞋面拉掉,把鞋底卖给收购站。她咬着牙,嘎吱一声,鞋面拉下来的那一刻,差点摔倒在地。祖母朝我一笑,把剩下的十只都是左脚的鞋子扔给了我。我熟练地处理完那些鞋子后,天已经黑了下来。祖母已经坐在桌前开始吃饭,我凑上前,见祖母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那一碗她前几天捡来的血鸭。她夹着一块鸭肉放进嘴里,咬了半口又把剩下的鸭肉放在碗边,而后端起碗缓缓呷一口自酿的米酒,仿佛十分享受。我正想借故走开,祖母却开口问上次去学校分给我的那一大半吃完没。我笑着说挺好吃的,心底却感到一丝酸楚。

祖母每天坚持出去捡破烂,风雨无阻,好点的时候一天能捡五十多块钱,差点的时候一天只能捡二三十块钱的。一年省吃俭用下来,祖母能存下一万多一点。

捡破烂的第五年,祖母终于把欠下的五万多块钱外债全部还清了。那个晚霞满天的黄昏,祖母一脸幸福地坐在小板凳上看电视,那台黑白电视机是她捡来的,屏幕上不时冒着雪花点。见我进来,祖母递给我一块糖,然后一脸兴奋地朝我竖起五个手指头。祖母说:“都还完了。”祖母边说边起身站起来,把我带到一旁的暗房里。祖母指了指暗房一隅的那副覆盖着稻草的棺材,说:“这副棺材是我自己买的。”祖母说这句话时,一脸幸福。那副棺材在夕阳的斜射下,发出一丝耀眼的光芒,仿佛坟地里的磷光。静静地看着这副棺材,我仿佛看见了祖母躺在里面的情景。年幼的我第一次想到了死亡这个字眼,心底顿时一阵恐慌,从屋内跑了出来。许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渐渐明白当年祖母手指那副棺材时那安详而又幸福的神情。

5

祖母老了,她一步步地往泥土深处走去,泥土渐渐漫上来,淹没了她的脖子。记忆是流逝的时光留下的印记。她失忆了,一点点把记忆还回去,重新回到婴儿的状态。二〇一四年,中秋节后的一天,清晨祖母独自提着蛇皮袋拿着火钳出去,天黑了却还没回来,父亲和我沿着故乡的小路四处寻觅,却始终不见祖母的身影。深夜十点,父亲才找到祖母。她正蜷缩在村里那座废弃寺庙的一隅,嘴里兀自念叨着祖父的名字。

祖母以遗忘的方式渐渐跟我们告别,但有一些事情她却记忆犹新。每当夜幕降临,我坐在她面前,向她问起那些她曾经刻骨铭心的往事,她顿时换了一个人一般,眼底放出一丝光亮,那些尘封的往事在她缓缓的叙述里重新变得清晰无比。

祖母一步步地走远了,她生命中那些难以抹去的记忆却在我脑海里留了下来,连同她的血脉,在我的骨子深处发出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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