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把她们一直带到了乌鲁木齐火车站。临近春节了，火车站上的人密密麻麻，老远望去，只能看到无数个后脑勺在眼前不停地晃动。听说火车站小偷多，三个人心里都有点紧张。西霞带着他们来到一个人少僻静的角落，进行了简单的分工：彩霞不识字，留在这里看护东西，然后三个人平摊出了火车票的钱，由西霞和喜财去排队买车票，两个人互相照应着比较安全。临走之前，西霞再三叮嘱彩霞，看好东西，别乱跑，不认识的人少搭话。
西霞和喜财走后，彩霞将三人的包一个一个提起来，集中放在火车站外面大楼的一个角落里，这样便于她好照看。她提西霞的那个大包时觉得很沉，里面不知都放着什么东西。不管是在飞霞的家里，还是在长途汽车上，西霞都紧紧抱着这个包不让彩霞碰一下，现在彩霞倒有机会探个究竟。出于好奇心，她轻轻拉开了绿色旅行包的拉链，露在外面是几大包葡萄干、大红枣和铁皮牛肉罐头，两边是一件粉红色的高领毛衣和一件崭新的花边床单，床单折叠得整整齐齐。彩霞意外地发现在床单里夹着一张彩色照片，她抽出来一看，是一张彩色结婚照，照片上两个人都很眼熟，那女的不就是大姐家的春花吗？旁边那个男的也在哪里见过，她再仔细回想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他不就是几年前在大姐家住过的那个拉练部队的班长梁斌吗？他那时和春花谈得不正热火朝天吗？可是，这春花啥时候又当了兵，穿上了军装？那梁斌不是在华山脚下吗，咋又会跑到这几千里之外的新疆？彩霞一头雾水，她无论咋样也不会把照片上的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不过，有一点她敢肯定，这大包东西肯定跟照片上这两个人有关，怪不得西霞不让她碰这个大提包。彩霞猜得到包里的好东西肯定还不少，肯定是梁斌和春花给家里的爹妈带的，只是让西霞捎带着罢了。想到这里，她也不再眼红西霞这个大提包里的东西，回到家西霞肯定会把这些东西给大姐大哥的。她没有再翻看包底下的东西，顺手想把照片放回去，可是一想又觉得不对劲，明明春花在家已经嫁给了满仓，她来新疆前还见到春花从家里带来了花生、辣椒面和黄花菜给飞霞的，她现在咋又会在新疆？难道她会飞？不对，她又仔细看了看照片上的女兵，这才看清楚她不是春花，照片上的女的脸比春花白，也比春花瘦一点，其他地方都很像春花，只是看起来要比春花年轻几岁，难道是——春草？彩霞心里一惊。对，春草比春花小两岁，看样子就是她了！她巴不得现在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姐东霞和大哥天祥，让他们知道二十多年前丢失的女儿找到了，而且是个当兵的。她回想起大姐给她提起过西霞姐上次来新疆在汽车上看到的那个像春花的女兵，这么说，西霞姐和飞霞姐是瞒着她去见了这个女兵？没错，一定是！彩霞想明白后，决定把这张照片拿给大姐大哥看看，让她们也高兴高兴。于是，她把照片又从床单夹缝里抽出来，偷偷放进了自己包里面的夹缝里，拉上两个包的拉链，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坐在一边等着西霞和喜财买火车票回来。
经过三天三夜火车上的摇晃，三人第四天早上终于回到了西安火车站，直到傍晚天黑之前才回到了家，各人提着自己的包回了各家。
彩霞回到家就拉上棉被不吃不喝地睡了一大觉，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太阳升到头顶，才懒洋洋睁开双眼。他们三人回来买的是硬座票，硬邦邦的硬座靠背坐得人腰背酸疼，就像忍受酷刑一样难受，这一觉醒来才让她渐渐恢复了元气。她昨晚睡觉也没脱衣服，坐起来后，头还有点晕，“杨倔头”已经把玉米掺稀饭和一碗热气腾腾的冬瓜炖豆腐端到她的眼前。“杨倔头”说：“看你困的，昨晚一晚上呼噜打得像响雷一样。饭菜我早就做好了，你赶紧趁热吃吧。”
洗了脸，吃过饭，彩霞就从大提包里取出飞霞让带回来的一袋葡萄干、一袋大红枣和一瓶蜂蜜，用一个布袋装好，然后又取出那张照片揣在内衣衣兜里，提着布袋来到了大姐东霞家里。
东霞正坐在炕上摇着纺线车子纺线，锭子上的白线穗子已经像白萝卜一样大了。大哥天祥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用一张书纸卷着烟卷，他把一撮旱烟叶子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碎，均匀地撒在半张书纸上，然后卷成喇叭状，接着，把细的一端放在嘴里，用火柴点着另一头，一股青色的烟雾立刻就从他嘴里飘向了空中。随着烟雾越来越浓，东霞的眼睛被熏得开始流泪了，她咳嗽了几声，开始唠叨起来：“才戒了不到一个月，你又抽起烟来，把你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忘了？你抽烟，害得我跟着流泪咳嗽。”
彩霞进屋的时候正听到大姐在埋怨大哥抽烟，屋里的烟雾缭绕也让她几乎睁不开眼，她直接就说起大哥来：“我说大哥，你不抽烟行不行，看屋子里都雾成啥了？”
“是彩霞呀，你不是到新疆去了，啥时候回来的？”东霞把锭子上的白线穗子抽了下来，放在一个小竹篮子里，问着彩霞。
天祥正好把嘴里的纸烟卷吸完了，扔掉快烧到嘴边的烟屁股，用脚踩灭，然后走过去把小屋的布门帘搭起在门梁上，说：“我今天刚想起抽一支烟，你俩就说个不停，算了，不抽了，省得让你俩老在说我。彩霞，你啥时候到新疆去的，我咋不知道？”
“来来回回半个月了，昨晚刚回到家。哎，坐火车简直就是受罪，硬是坐了三天三夜，腰都快断了。”彩霞愁眉苦脸地说着，然后把布袋里的东西掏出来递到天祥手里，“这是我飞霞姐和新军哥给你们带回来的新疆特产，咱两家一家一份。我回来带的东西少，西霞姐和喜财都是鼓鼓囊囊一大包东西，西霞姐那一大包东西估计是春草给你俩捎回来的，西霞会给你们送来的。”
“啥？春草？春草在哪里？”天祥像触了电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急急问道。
“大哥，你还不知道啊？春草就在新疆当兵，这回我西霞姐和飞霞姐还见到她了。你看，这就是春草和她女婿。”彩霞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张照片给天祥看。
天祥戴上老花镜，把照片拿到门口光亮处看了看，然后还给了彩霞，坐在一边不出声了。
东霞脸色慌张，一个劲地给彩霞使眼色，彩霞都没在意，看来想制止彩霞已经来不及了，她故作镇静地说：“他们带的东西再多，我们也不稀罕。这西霞和喜财也真是的，给人家拿了屁点东西，回来却背了一大包，都不嫌人家笑话。”说完，继续纺起线。
天祥问：“你们大老远地跑到新疆就是去干这事？”
彩霞坐在炕沿上，说：“还不是喜财去找新军托人办银锁转志愿兵的事？听新军说，他的战友已经转业回老家了，办不成。第二天西霞就领着喜财跑到外面不知寻到谁了，竟然把银锁的事情办成了。在飞霞家待了三天，西霞就跑出去了两天，丢下我一个人在家，好在新军上班也不太忙，回来陪着我说活。大姐，大哥，这回我才知道秋菊前几年在新疆干的事，真不要脸，害得新军和飞霞都在团里跟着丢脸，就因为秋菊当初是新军安排的，她干下那见不得人的事，兵团里的人对新军意见很大，新军的副团长也当不成了，从老家回去后就让人家换了，新军现在也没有权了，整天没事就在家里待着。”
东霞有点不高兴了，冷冷地说：“秋菊的事飞霞跟我说起过，这都过去的事了，你就不要多嘴了，传到外人耳里也不好。”
彩霞并没有觉察到大姐脸色的变化，依然在跟天祥说：“飞霞家住的地方真宽敞，两个娃平时在学校住，星期天才回来。一家人的光景比以前好多了。”
天祥问：“你刚才拿的照片从哪里来？”
彩霞说：“这张相片是从我西霞姐的包里偷偷拿的，她见到了春草，春草才给了她这张照片。”
东霞在一旁插了话：“彩霞，你咋知道她就是春草？西霞还没说，你就乱说一通。这世上长得像春花的人多了，不要大惊小怪的。”
彩霞却认真起来，说：“大姐，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这么像的女子，还不是春草是谁？你连这点儿都看不出，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呀？”
天祥的脸色更沉重了，他拿着照片凑到东霞跟前，大声怒吼起来：“你不是说春草死了吗？这到底是咋回事，你给我说清楚！好你个死老婆子，哄了我多少年了，以为我不知道？你说，你把春草给谁了？说呀！你今天不跟我说清楚，我跟你没完！”天祥的声音很大，震得东霞的耳朵都有回音。天祥把照片狠狠摔在东霞身上，眼睛里似乎喷着火焰。他发了一通怒火之后，突然老泪纵横，低下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孩子一样委屈地抽泣起来。
彩霞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不知道当年春草丢失后大姐是咋样跟大哥说的。看到自己惹下了大祸，她劝了天祥一句就悄悄溜出了大姐的屋子。
一连几天，天祥的脸色都像黑夜一样阴沉，他一句话也不和东霞说。东霞跟他说话，他就像没有听见似的，东霞再跟他说话，他就起身走出了家。白天也不和东霞一起在饭桌上吃饭，东霞把饭菜端到桌子上，他就拿起一个馍，从中间掰开夹上油泼辣椒，再端上饭碗，一个人到一边吃，连看都不看东霞一眼。晚上两个人也不像以前那样紧挨着被窝睡，天祥故意似的把他的被窝挪到离东霞远一点儿的炕边，天黑时总是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外出，十点以后才迟迟回来，回来也是一声不吭。东霞问他饿不饿，他也不吭声，拉起被子倒头就睡。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多月，东霞实在忍受不住了，在天祥出去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家里默默地流眼泪，心就像跌到了冰窖里一样寒冷。宝根在城里学校住宿，明年就要考大学了，提前半年就不过星期天，在学校里补课。她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孤独，对彩霞来家里给天祥看照片感到很气愤，觉得是彩霞惹得她和天祥这样闹别扭。她恨彩霞给她家里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恨彩霞又一次揭开了她心里刚刚愈合的伤疤。她这辈子最怕人在她面前提起春草，一提起春草，她就会条件反射似的想回避，甚至想跟谁闹事。她知道，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是她这一辈子的痛，是她一辈子的羞耻和愧疚。她欠春草太多，欠自己的男人天祥也太多。当年自己只不过是听了西霞一句话，才一念之差把奄奄一息的春草丢弃在黄沙窝窝里，她只不过是想好好养活她的宝贝儿子宝成，可是老天爷偏偏不睁眼，让他的宝成早早就夭折了，儿子没活成，女儿也丢了，她等于一连失去了两个亲骨肉。她后悔过，也返回去找过春草，可是茫茫黄沙窝窝里却没有了她可怜的春草！她也使出过浑身的力气挽救过宝贝儿子宝成的性命，可是最终也没有挽救过来。她能理解天祥失去春草后悲伤的心情，都说女儿跟爹心近，天祥最爱的就是春草。春草的嘴也乖，一句软软的绵绵的“爹”，就能让天祥的心像泡在醋里一样软下来。这么多年过来了，天祥也是尽量在忘却失去春草和宝成夭折的伤痛，没想到这一切的努力竟然让彩霞从新疆拿回来的一张照片给化为了泡影。自己当年的谎言也再次激怒了天祥，让她陷人了如今这万般孤独、万般痛苦的境地，让她有了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在经历了天祥半个多月冷漠的折磨之后，东霞在心里无数次愤怒地骂过彩霞之后，她到西霞家里，要向西霞问清楚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照片上的女娃娃到底是不是春草。她把从彩霞手里要来的相片摊在西霞眼前，直接问她：“西霞，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从哪里弄的这张相片，这相片上的女娃娃到底是谁？是不是我家春草？”
西霞把照片揣进自己怀里，问道：“大姐，这张相片咋在你手里？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还以为丢在了飞霞家里，要不就是丢在了火车上。”
“是彩霞拿到我家里来的。就是这张相片，害得你大哥半个多月不理我，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东霞说着，眼泪就涌出了眼眶，十多天憋在心中的郁闷和委屈瞬间像开闸的洪水奔涌而出。
西霞心里慌了，她没想到大姐见到了照片竟是这样的伤心。她还以为，大姐和大哥会因为看到了他们失去二十多年的女儿高兴呢，想不到大姐和大哥竟然会闹起别扭来。她问道：“大姐，你哭啥呀？照片上的女娃就是你家春草，我不哄你，真是的！我们帮你找到了春草，你应该高兴才对呀，咋就哭起来了？”
东霞止住了哭声，擦了把眼泪，盯着西霞的眼睛问：“你咋知道那女娃就是春草？你见到她了？她在哪里？”
西霞给东霞倒了一杯开水，让东霞坐到炕上的热被窝里，然后面对面给大姐说起了她和飞霞在新疆那个部队的卫生所见到照片上的两个人的情景。西霞一边回忆着，一边描述着当时的情景，把他们是怎样巧合地相遇，女兵和坐轮椅的梁斌如何接待她们，他们住的家是如何整齐干净，小两口子最后如何挽留她们吃饭，她又是如何向他们要了这张照片，都一五一十说给了东霞听。最后西霞强调了一句话：“大姐，这女娃说的都能和咱春草对得上号，她咋就不是春草呢？”
“她没说她家在哪里？”东霞问。
“说了，她老家在县城，是她奶奶把她养大的，她爸爸是干公家事的。”
“那就不对了啊。咱春草是丢在了黄沙窝窝里，咋能让县城里的人捡了呀？”东霞摇着头，眼睛里的那一丝光亮又暗淡了。
“我也想这个问题，咱沙窝窝离县城那么远，春草咋就能到了那里呀？”西霞沉思了片刻，又说道，“大姐，那女娃也说了，等她的男人腿好了，他们就会回来家的，到时候他们两口子也会来咱们这里的。哦，对了，忘了跟你说，你看她的男人很眼熟吧，他就是前些年在你们家住的那个梁斌。”西霞掏出照片指着上面的男的给东霞辨认。
东霞再一次感到了惊讶。自从彩霞把照片给了她，她只顾看那女娃，第一眼看了确实跟春花很像，她根本就没有注意看那男娃。现在西霞这么一说，她还真有点儿不敢相信，就把照片拿到眼前细细看了一下，那男娃还真有点眼熟，有点像那个跟春花打得热火的当兵的。她问：“他们两个咋能认识，还能成为一对？”
西霞就说起了照片上的女兵去前线卫生队抢救伤员和梁斌在战场上被炸断一条腿的事情。东霞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起当年春花为了那个当兵的去跳河，差点丢了性命。她对照片上这个男娃有点恨之人骨，要是他现在站在她的面前，她肯定要抓着他的衣领问他，你为啥丢下我家春花不管了？想到这里，她给西霞说：“这个相片你收好，千万不要让春花看到，不然春花会想起当年的往事伤心的。”
东霞走了之后，西霞开始想着一个问题。她仔细回忆了他们三人从飞霞家里回来的整个过程，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把回来的每个细节都过了一遍，就是想不出照片怎么会落到了彩霞手里，就是这张照片，引起了大姐和大哥两人一场不小的战争。她从焕英手里要来这张照片，起初的目的只是想让大姐知道她的春草不但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在部队卫生所转了干部，还与一名战斗英雄结了婚，虽然这个战斗英雄没有了一条腿，却能终生享受国家的抚恤金，两口子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让大姐也高兴高兴。没有想到，照片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到了彩霞的手里，让彩霞疯疯癫癫把照片拿给了大哥看，大姐几十年的谎言一下子就被揭穿了，大哥能不生气吗？彩霞惹了祸，大姐却来找她的事，她也是憋了一肚子火气。她想，一定是彩霞从她的包里偷偷拿走了照片，她决饶不了她，一定要找她说说。
西霞经过一个晚上的思索，第二天一大早就匆匆忙忙来到了彩霞家里。她硬是把彩霞从被窝里叫起来，脸上表情显得很严肃。彩霞心里清楚，西霞没有十分要紧的事一般是不会来彩霞家里的，今天西霞的样子看来是寻事的，她虽然猜不出她寻她什么事情，但还是在心里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两人冷对了一会儿，西霞先开口了：“昨天大姐来我家找我了，哭得眼泪就没有断过。你知道大姐为啥哭得这么恓惶？”
彩霞摇摇头，说：“不知道。大姐她咋了？”
“大姐咋了？你还问我？都是你干的好事。要不是你拿着那张照片在大哥面前捅了娄子，大姐能哭吗？你知道大哥有多长时间不理大姐了吗？你知道大姐整天以泪洗面过的是啥日子吗？”西霞说得有点儿动情了，眼圈也红红的。
彩霞想起了那天大哥在她面前训斥大姐的情景，她还以为大哥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生气而已，并不知道他对大姐会那么冷酷，甚至是绝情和折磨。她意识到自己做得有点不对，但并不觉得大姐的遭遇完全是她引起的。她甚至有点儿委屈了，说：“不就是让大哥看了那张相片吗，有啥不对的，难道还要把这事窝在心里不让大姐大哥知道？你还好意思来说我，就说你和喜财背着我偷偷去看了春草，一路上嘴也哑巴了，不跟我说一声？要不是我从你的包里看到那张相片，还真不知道你俩偷偷摸摸都干了些啥？你俩大包小包拿着春草给的东西，连跟我说一句都不敢说，把我当二球一样看待？不给我东西也不要紧，我也不稀罕，回来了，就把东西藏在你家里，也舍不得给大姐一样东西？这都是你和喜财做的事情！”
彩霞连珠炮似的发问让西霞的脸色通红，她几次想插嘴都插不上，彩霞一连串的话说得她倒不占理了。她本想问问她咋拿到照片，还没等她问话，彩霞就直接说了出来，显得她彩霞敢作敢当，光明磊落，而她西霞都成了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样子。西霞不敢轻视彩霞了，她知道她的嘴巴厉害起来就像刀子，闹起事来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啥也不顾。她心里开始有点服软了，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一点儿：“我在新疆东奔西忙，还不是为了喜财的事和大姐的事吗？要不是我跑来跑去的，能知道春草在新疆吗？要不是我给那梁斌说喜财的心事，银锁转志愿兵的事能办成吗？我为这个忙为那个忙，到头来我还落下个不是人，你说我冤不冤枉？”
“你也别给我哭恓惶了，前几年喜财陪着你去找飞霞和新军，不也是为了你家智明和秋菊的事吗？跑了一点儿路，就得了人家一大包好东西，你还冤枉？要是早知道你俩穿着一条裤子，我当时就不去了！”
两人互相诉苦，互相喊冤，唇枪舌剑斗了一阵子，也说不出个啥结果。西霞本来是找彩霞的事来，却给自己装了一肚子气，扭身就往外走。“杨倔头”从灶房出来，端了自己做的一大盘飘香的饭菜，也没有留住西霞。
“留她干啥？她要走，就让她走！”彩霞一脸的不愉快。
大年初三，春花挺着大肚子和满仓回到娘家给爹妈拜年。每年正月初三是爹和妈招待亲戚客人的日子，春叶和进财、春花和满仓，还有秋菊和战锁这些晚辈都来给爹妈拜年。春叶自从出嫁后每年初三来到娘家都是第一个进灶房帮妈做饭的，春花来了只能给春叶当下手，顺便跟着妈学做一些花样饭菜。满仓的妈妈早些年瘫痪后，满仓就学会了进灶房做菜做饭，擀面条、蒸馒头、包饺子、包包子他样样都拿手，所以春花平时进灶房亲自做饭的机会也不多。说实话，春花到灶房给大姐春叶打下手还不如满仓，有时候她还给大姐帮倒忙，比如炒菜放的盐多了，煮稀饭煮糊了。所以，今年她干脆就不进灶房了，让满仓去给大姐当帮手。满仓天生爱动不爱静，他给大姐当帮手，不但减轻了大姐许多负担，还与大姐挺说得来。
春花闲下来就在小屋里给客人倒茶，摆放瓜子、水果糖、油炸馓子和水果盘。早上吃饭前客人来得少，大多数都是在家里吃过早饭后才来。爹一大早就在后院劈柴，要蒸一大锅的东西，灶火里就要用硬柴火。春花一个人在小屋里刚摆好四个盘子，泡好了一大壶茶，彩霞就来了。她知道，四姨是早早过来混饭的，她嘴馋手懒怕动弹，每年早上都要过来混早饭吃。
春花给四姨倒了杯茶，又抓了一把瓜子，递到她手心里。彩霞盯着春花看了一会儿，说：“春花，肚子里的娃有几个月了？”
“六个月吧！”春花说。
“明年生个娃，你和满仓的日子也就会慢慢好起来了。听四姨说，不管男娃还是女娃，都不要嫌弃，你可不要像你妈一样，生了女娃就恨不得扔到沙窝窝里。”
“四姨，看你说的，现在是计划生育，政府就不让你生那么多，娃娃少了，都当宝贝一样的，谁还舍得扔掉？”
“想想你妈当年咋就那么狠心，硬是把春草给扔到沙窝窝里了。”彩霞叹口气说。
“我妈那是没办法。记得，我小的时候连吃的都没有，经常饿肚子。听我妈说，春草病得快死了，她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春草死在她怀里。”春花回忆着往事，说，“听我二姨说，她在新疆见到春草了，她也结婚了，住的跟城里人一样的楼房，她男人腿不好，等她给她男人把腿治好了，就回来看看我爹妈。四姨，你不是也去新疆了，你见到她了吗？你也去她家里了吗？”
“我没见到春草，也没去她家。是你二姨和你大舅两人去的，对了，第一回是你三姨和二姨一起去的。你二姨做事一向是偷偷摸摸，总是怕谁知道她做什么一样。我只是看过春草和她男人的相片。”
“是吗？相片在哪里？给我看看。”春花眼里闪着亮光。
“你二姨拿走了。她是不会给你看的。”彩霞嗑着瓜子，喝着茶水说。
“为啥我就不能看？”春花问。
“不说了。我再说，你二姨又要说我多嘴了。”彩霞的话语里有点儿怨气，她放下手里的茶杯，肚子有点咕咕叫了，就到灶房看早饭好了没有。
春花也不再说什么了，她想自己以后有的是时间找二姨要那张照片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