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万纤这个发型，太张扬了，跟我早已经认识的那个万纤完全是两码事。还有她的衣服，厚厚的唐装，还是双排扣对襟，却在外面套一件米色风衣。这件风衣是欧式的。这样的发型配这样的衣服，怎么看都别扭。我说，万纤你发财啦？万纤说，去你的吧，四方你财迷呀，动不动就说人家发财。我笑着说，要不你受什么刺激了吧？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暴发户。万纤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像我以前那样太老实了，老实人吃亏呀四方。
有些饿了，我把万纤带来的点心打开，摆在茶几上。
万纤告诉我，她开始写小说了，这样下去不行，太多痛苦压抑在内心，不写出来难免有一天会疯掉。我说，写小说好呀，你要是也重新写小说，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个痛苦的人了。万纤说，可是我已经停笔很多年了，不知道重新再写，还能不能找得到感觉。我说，这些年来，你虽然没有写小说，但我和江维的小说你每一篇都看得很认真呀，而且你每看完一篇都给我们提出很认真的意见，也就是说你对小说的感觉一直还保留着。我这样一说，万纤的情绪变得好些了，她从纸袋里拿出几份打印稿来说是请我看看。我说，呵呵，万纤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呀，都写了还说准备写。
这样吃太单调了。万纤说，你等等。我说，等什么？万纤从那个大大的纸袋里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两瓶红酒来。我说，我家里还有半打红酒呢？万纤说，你那个没这个好，这是92年的。
大中午的，喝什么红酒呢？我上次牙痛是因为喝红酒喝出来的，我不想喝这红酒。而且这是哪跟哪呀，我跟万纤喝个鬼的红酒呀。我说，万纤我的牙还有点痛呢，我上次就是因为跟你喝红酒喝得牙痛的……
万纤手一挥，像个大人物一样阻止了我继续说下去，她让我找开红酒的起子。我假装去找，找了半天也没找出来。万纤说，你呀，真要找个人来照顾你才行，这么大个人还像个孩子一样丢三拉四的。
我本来想说我自己懂得照顾自己，没有说，实在是连话都懒得说。当时的情形是，我跟万纤之间的对话是一种不平等状态下的对话，话语权在万纤手上，我敏感地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懒得再跟她废话。
万纤没打招呼就自己跑到厨房取了一只筷子，用筷子把酒瓶盖直接推进酒里。然后让我拿高脚杯来。我拿出两个一次性的纸杯来。万纤瞪了我一眼，说，真是没品味，猪。自己又跑去厨房拿了两个高脚杯。万纤说，四方，人生难几回醉，喝吧，没事，喝牙痛了我陪你上医院。
妈的，我反倒变成客人了。万纤只来过家里两次，但她像一直生活在这里一样对这里的一切无比熟悉，我猜连我家里的避孕套放在哪里她可能都知道也说不定。
万纤吃了一个她从酒店带来的小点心，说，哦，凉了。说完自作主张，一手拿一个纸饭盒，又跑去厨房加热那些点心了。当我跟上前去时，万纤已经在洗碗盆前洗我这几日积下来的碗筷了。我站在厨房门外，望着家庭主妇一样勤劳的万纤，觉得有些恼怒，却又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好。
好不容易，大家都坐下了来，吃精致的点心，喝有品味的红酒。我甚至不敢望万纤的眼睛。我的心有些乱。
万纤说，四方你怎么能听这么忧伤的音乐？我说，这音乐很好，我很喜欢，家里有这样的声音，我的心也觉得安宁些。万纤说，还是听齐豫的吧，让巴洛克的富丽堂皇填满我们无聊的岁月。我有些莫名其妙，我说，万纤你好小资，还无聊的岁月，真会开玩笑。不过，我还是把蔡琴换成了《哈利·波特》。万纤说，哦，你怎么还看这个？我说，我可喜欢这些了，宫琦·峻的所有动画片我都有。万纤看着我笑。她的笑容有些古怪。我不管她，顾自喝酒，顾自看影碟。万纤说，四方你写几期卡通片吧，写四期，够我用一个月就行。我说好的，我写，我写好了就发到你的邮箱里吧。
万纤用齐豫的CD把《哈利·波特》换了下来。还把音量调得非常高。我相信，从我家里传出去的声音干扰了半幢楼的居民的清静。我不想跟万纤一起听齐豫，因为那是我跟欧阳雪一起听的。
音乐声太大，我们不得不提高嗓门说话。万纤说，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比活着的人有更多的优点，每一个死去的人的优点都会被无限量放大，而缺点却由大化小，由小化无。
我的思路一时跟不上，无端端的她说这些做什么呢？在毫无铺垫的前题下说这些多少显得有些空洞和做作。
万纤接着说，你还记得吗四方，上次我生日时，我跟你说的想跟你一起去自杀这回事吗？
我说记得，你的话我全部都记在心里——我还记得你打了江维老哥一巴掌。
万纤双眼一瞪，骂道，还说这个！
我故作天真地扮了个鬼脸。
万纤说，四方你别以为我跟你开玩笑，这的确是我当时所想的，那个时候我实在是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我笑笑，说，可是你同样找不到到不活下去的理由，所以你才一直活了下来是吗？我心里却骂，操他妈的，万纤真是病得不轻，今天她应该去找的应该是心理医生而不是我。我实在是不想再跟万纤就这个问题说下去了，这个问题其实也一直困扰着我，我同样知道我永远也无法找得到答案，但我不想说这个，起码不想跟万纤说。这原本就是一个复杂的哲学问题，很多年前已经有人提了出来，但一直以来，还没听说过有谁能做一个满意的解答。
万纤说，前两天，我突然想到，如果假死一次，像《绝代双娇》中的小鱼儿一样吃一种能让人假死的药，像死去一样，但所有的感觉还是和活着时一样……
我说，万纤你别再说下去了，如果你真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情冷暖都看透了，你还真不知道如何去应付——除非你是圣人。
长久的沉默。
万纤凝视杯中红酒的眼神令人害怕。我从来就没有从哪个人的眼睛里看到过如此坚定而且冰冷的光芒。
接着，万纤又从那个大大的纸袋子里拿出一盒草莓来。她说也是刚才经过花市时买的。草莓种在海碗大的花盆里，上面居然挂了十几个草莓，有一半已经熟透了。
我觉得有些意外，顺手把那个大大的纸袋拉到自己跟前，我说，万纤你这个是百宝袋呀，里面到底还有些什么。说完我伸手进去。东西一拿出来我就后悔得要死，脸上热乎乎的。妈的，我从那个大大的纸袋里拿了两个文胸和几盒女人内裤来。
妈的。我说，你这个坏女人。
为了掩饰自己的冒失，我把熟了的草莓摘了下来，到厨房里洗了，泡在盐水里。
温室里结出来的草莓其酸无比，同时又有一种市场上买的草莓所没有的浓郁的香味。
万纤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母亲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吃团年饭。她说不知道，让母亲不要等她。我说，今天是大年三十呀，万纤你不回去吃饭不大好吧？
万纤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有一股恨意。不过，她什么也没有说。
然后，万纤就把电话关了。
音乐实在是太吵了。我把音量调小。齐豫高亢的声音像一根线一样，高高地抛向半空，然后再慢慢地回到陆地上。我说，她的声音真好呀，这么干净。万纤说，什么？我说，我说我肚子有些撑。
万纤仰头靠在沙发上，脸色绯红。我只吃了一个草莓便不肯再吃，这种草莓只能用来观赏，吃起来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万纤把剩下的草莓全部放进酒杯中。草莓放进酒杯中，酒的味道还是一样，只是增加了观赏效果。
不经意间，一瓶红酒见底了。速度有点快。我不是粗人，喝酒不大喜欢一大口一大口的来，但这个时候我只想尽早结束与万纤这场无中生有的会面。万纤喝得不比我少。
万纤也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把第二瓶打开了。
酒越喝越多，话却越来越少。
我知道我们的心理活动也变得越来越复杂。此情此景，实在是一种考验。是的，我不愿意任何人来打扰我的生活，包括好朋友万纤，我愿意在这个万家团圆的除夕，一个人孤独地呆着，一个人孤独地在一个容易被忽略的角落里自虐。我愿意过一种无人了解无人过问的生活。并不是我经不起生活的波折，只是目前我渴望过这样一种生活。我再也不愿意有人来关心我的一切，我更不愿意关心身边所有的一切，我只关心我自己。
头有些昏乎乎的，想躺下来睡一会儿。万纤可能也有些酒意了，她的样子很HIGH，斜靠在沙发上，眼睛是闭着的。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万纤的脸是经过精心描画的，眼睛周围，有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我有些心猿意马，或者说是自作多情。坐得太久了，脚有点麻了，膝关节处又开始隐隐作痛。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布拖鞋，不发出一点声音。
电话突然响起来了。吓了我一跳。万纤也神经质样跳了起来。
是我母亲的电话。
我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上的电话号码后，伸出去的手停在电话上面，迟疑着，不知道接还是不接。最后还是没有接，任由电话认真地响下去。
在电话的响声中，我跳起来，找寻我的手机，关机。
我实在是搞不懂，我怎么会拥有一部手机。手机对于我来说，根本就用不着嘛。
万纤看着我，我看着万纤。她眼睛里的询问我装作看不懂。我的心情突然之间变得非常沮丧，刚刚喝下去的酒，似乎一下子都涌上了大脑。我无法再与万纤对视，转身去到向西的窗前。窗外的世界宁静而清新，刚刚下完的一场小雨把树上的灰尘一洗而净，我从高高的19楼往下望，看见法国梧桐宽大的叶子上像涂上了一层反光的青漆，而更远处低矮的房顶呈青灰色在冬日的寒风吹袭下，像一堆堆丑陋的垃圾。新威小区离普君市场只有几百米远，平时，郊区的农民挑着自家种的青菜到市场来卖，市场管理人员把他们赶走，他们就跑到我们这个小区周围，我每天都可以从窗前看到楼下挑着框的农民，以及不时出现的工商局的管理人员。今天，楼下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连天天守在这里的民工也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去处，只有我，不知道去哪里，也哪里都不愿意去，只能守在这个无聊的家中。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坏主意。或者我不应该用“突然”这个词的，这个想法从万纤一进到我家中我的脑海里便已经出现，只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喝了差不多两瓶红酒后，突然被无穷放大。
我转身来到万纤的身边。我的脚步很轻。万纤这时正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我稍稍犹豫了一下，继续接近万纤。很近了，我能看到万纤的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转动，她的睫毛一动一动的。
酒后的万纤娇艳欲滴，红的唇，白的脸。
然而我却听到自己的内心长长地叹息了声。这一声叹息后，我站直了身子，轻手轻脚往后退。我在书房的躺椅上坐了下来。有些凉意。
我回到客厅，看着睡眠中的万纤。
或者吧，我是个太过理智的人，欲望只能在我的内心徘徊而永远也无法破浪而出。而我执意坚持着我的底线。
我拿了床薄被子，盖在万纤身上。就在被子刚刚盖上去的时候，万纤突然睁开眼睛。我吓了一跳，像内心的阴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不知所措。我知道只要我们的身体一接触就有可能发生故事，我知道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万纤说，李四方你真讨厌，你把我吵醒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