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咋就光想到价钱。"
王家争本来不想说价钱,这几个箩斗,他压根不打算卖,没想到张口却这样说,反而给刘春庚的话噎得直瞪眼,头上马上冒汗。
幸亏伍宝过来,递了他俩两只烟,对刘春庚说,刘老板也有兴趣瞧这,该不是想跟他比划比划吧。反正还有两个没弄好,让刘老板安安系子,如何?刘春庚笑一下,说你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伍宝说,外地人不是总爱称你"箩斗王"吗?刘春庚站起,对王家争说,这五个箩斗,弄好了,给我。伍宝说,那得看你出血不出。刘春庚上来就想拍他后脖梗,没拍到,说你小子,咸吃萝卜,淡操心吧。
"现在市场经济,买卖,是双向选择,不出高价,就去买毛柱女人的吧。"伍宝笑嘻嘻地说,并挤挤眼。
刘春庚明白涮他,但又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治他,只好说:
"坞坡镇的荆条变了箩斗,箩斗变了票子,还不都是咱弄的。"
"你赚大头,别人赚小头,你是大头管了小头呀。"伍宝说荤话了。
"我得拧你的大头,塞进裆里当小头。"刘春庚欲抓他。伍宝绕树躲闪。街边有人发笑。
哑巴来了,哇哇叫了几下,比划了手势,弯身提了几个箩斗,王家争起身拿了半成品,跟她回家。
街上传来了狗叫声,仅仅两声,他便听出是黑皮和瘦猴的黑白二狗来了。他朝门帘外面一望,见两狗在前,几个人在后,还开辆汽车。黑皮在中间,大摇大摆地走,正褪着大裤头,把着玩艺撒尿呢。不用问,这人又喝多了,来点晕的。
黑皮不知从哪弄了张报纸,撕了起来。风扇将纸屑吹得四下舞动,如同惊恐的蝴蝶。
伍宝又开始鐾刀,剃刀在乌黑的布上来回刮擦。
黑皮喷着酒气躺在圈椅里,高喊一声,锉子,伍宝,死哪儿去了?跑地洞里当耗子吗?
伍宝马上过来,说老表别急,耗子可不好当,不劳而食,咱哪有那份福。我鐾刀呢,好给老表刮胡子呀。你胡子跟李逵的差不多。
胖子说,前一阵发廊里的小姐就怕黑哥的胡子,扎得她们一个个猫叫春似地叫唤。
另一个说,不知黑哥扎小梅时,她叫没叫?对了,你用金箍棒扎的。她爷那老家伙天天往外跑,正告你哩,小心人家切了你的如意棒啊!
瘦猴马上拦住说,谁说黑哥扎她了?咹!黑哥会扎她吗?!
那人对伍宝说,小梅跟伍老板亲戚哩,是不是,伍老板?黑哥不是外人,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瘦猴踢了那人一下说,黑哥没扎过任何人,除了桃枝嫂子,知道吗?!伍老板真与小梅有亲戚?
伍宝说,啥亲都没有,啥亲都没有,邻居,远亲不如近邻。死妮子好好的头发染得黄黄的,黄鼠狼似的,我看着都难受。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想让这帮家伙赶紧转移话题。他忙问黑皮,老表,你这车是昌河吧?
一屋子大笑。一个过来,捋他后脖梗说,你他妈除了剃头点晕,真是狗屁不通,这车,仨昌河都不换。
黑皮嫌风扇太响,让人关掉。胖子嫌热,出门到槐树下。
黑皮也用手捋伍宝后脖梗,还把手中残留的纸屑吹向他。伍宝瞅准一片落得慢的,刀劈了下去。那铜钱大的纸片一分为二。他又刀刃朝上,迎了那分开的纸片向上一划,两片成了四片,中间的十字在下落中缓缓模糊起来。
黑皮他们马上直了身,瞪大了眼睛,停了笑,僵住脸。伍宝见黑皮的脸抽搐了一下,马上笑道,老表,我试刀呢,给老表净面刀不快,弄疼了,对不起人哪!
黑皮说,还没白疼你,有点孝心。
这话听着刺耳,仔细想想有理。这二年起庙会请戏,修路,伍宝的门店交钱最少,有时不交,黑皮若是来硬要,不交哪成?伍宝说,老表少说话了,我开始给你净面了,脸净了,还能娶个花媳妇。黑皮说,我啥女人没见过?伍宝的刀片开始在他胡茬中游走,嚓嚓地响。伍宝扭头对另几人说,这会儿不能乱,谁敢乱,切了血布鳞,我不负责呀。瘦猴说,你不负责,哥几个不揪了你的头,切了你玩意才怪看你害不害怕?
揪头,切玩意,伍宝并不害怕。这些天,他最害怕的是文爷穿长衫来点晕。小梅一出事,文爷天天往外跑,再不肯坐在凉荫里讲古。文爷说话,向来不发空儿,全都说到做到。伍宝真的怕他来,一旦理发净面点晕三项一过,他真会去奔南北大坑。一想到这,就会想到黑皮在光天化日之下对锄草的小梅下手,伍宝禁不住心跳不止,满屋子都是扑通声,头发梢也会支棱起来。
文爷真的身着长袍出来了。他没有来点晕。他拄了拐棍,在村街上走呢。他的目光呆滞,身上的长衫却在风中飘逸。几个孩子不远不近跟着看热闹,指指划划,辨认着他白长衫上的黑字。
这时候村街上的人多了起来。有人刚想上前劝他,他晃晃拐棍,没人上前,任他由西往东走。白长衫上的黑字异常刺目。胸前写着"人欺天不欺,"背后写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孩子兴奋地跟着。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别说他们,就是伍宝这么大的人,也没有见过这种情景,只见过批斗"地富反坏右"的场面,那可是有人敲锣打鼓,还喊口号呢。
如今文爷孤独地踱着步。脚步不重,声音还没有长衫飘出的声音大。文爷目光直视,旁若无人。伍宝想拉他进店歇歇。他举起拐棍晃一晃,说等会儿,我会来的。
伍宝一阵心酸。看来文爷已知道告不赢,已经绝望了。这是他在向黑皮作最后的控诉吧。
文爷刚过去,刘春庚就说:"这老头,老糊涂了吧,耍猴呢?"
伍宝门前聚了几个人,低声议论着。他不愿听人们议论,尽管他们的口气中充满了同情。伍宝低着头,在人群一边,脑子木木的。刘春庚有意不让他好受,由街那边小跑过来,对着说:"这老头,耍猴呢?"
刘春庚话音刚落就放了一个响屁,伍宝说: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呀!"
人群马上大笑起来。刘春庚的脸一红,想骂,又没词,举手去捉他,伍宝在人群中躲,刘春庚哪能逮住?反而累得气喘吁吁。你小子,小心我逮住你,塞住你……又回街那边去了。
下午的阳光有风吹着,虽不显太炽热,但在坞坡镇游了两圈回来的文爷浑身汗湿,白衫上印出一块块的汗渍来。等他从"马头"上下来,迈一道土埂时,差点摔倒,幸亏哑巴搀住了。文爷不看人,只看前边,也只注意长衫。当长衫在了身上,他会马上用手抖开,让它摆动。花白的胡子总是翘着,干巴巴的,一动不动。街道两边的人多起来,离他很近,怕他摔倒。人们的目光始终盯着他蹒跚的身影。渐渐地,先前的议论没有了。大人们呆站着,沉默着。孩子们也呆站着,沉默着。一条村街,除了文爷沉重的脚步声,便是知了的声音。
等到文爷拐向理发店,伍宝搀住他,有人支起竹帘时,人群才有了活气。人们知道,他到了伍宝那里,就没事了,大家一起松口气。
人群散去了,所有的人走得都慢,脚步也轻。
"给杯酒。"文爷将他递的水拨向一边。
文爷将一杯酒一饮而下,又要一杯,一口喝下一半。眨眨眼,盯住伍宝,一字一板地说:"理发,净面,点晕。"
伍宝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先在他的胳膊腿上,前胸后背上乱捶敲一通,然后把他的长衫褪了下来。只剩背心短裤的文爷身上依旧汗渗渗的。
文爷在短裤兜里摸一纸蛋,伍宝一眼认出是早起给他的手机号。文爷将纸蛋拈开,展在桌角上。
"咋的?她没帮忙?"伍宝问。
"她不认得那些人。"文爷说,"她说那些人都换了几拨了。"
不认得,咋知道换了几拨了?伍宝想问,却没问。他抓起那片纸,重新团成蛋,扔在门后的头发茬中。他移来盆架,开始为文爷洗头洗脸。
文爷的头发里藏了不少土,脏得很。这些天跑道太多,风尘袭的。他没有一根黑发,胡子也少有黑的。文爷总剃光头,头发短浅。每次给他剃头,伍宝总想起年幼时爷爷让他刮冬瓜皮的情景。刮了多少冬瓜皮,记不得了。反正时间肯定不止八个月。爷爷让他把基本功打扎实,以后端牢这碗饭。平头百姓,手艺养人哪。如今他真的感谢爷爷的严格要求了,幼时的怨恨一丝都没了。六十多岁的人了,不干活时手总抖,一捏上剃刀,噌地打开,寒光一震,手一点都不抖。这是功夫啊!现在的年轻人轻视这功夫,将来会后悔的啊。
他轻揉文爷的脸部时,觉出一股暖流,文爷在流泪。
"都过去了。"伍宝说,"会好起来的。"
文爷长出一口气,说伍宝,还是叫小梅回你家吧,这世道世风不古,人心险恶,我又风烛残年,保护不了她呀。
他的手抖了几下,只好停下按摩,喝了口水,眼睛热热的。他说,老爷子有啥难处尽管说出来,看我能帮啥忙,一定帮。
文爷叹道,伍宝,你心好,我晓得。可这事全镇就你帮不上忙。论文,你不识字,睁眼瞎,哪担起打官司这一套?论武,你手无缚鸡之力,身小力单,哪家的男人都比你壮硕,咋能对付黑皮那混蛋啊?文爷的声音有点哽咽。他这些日子乡里县里来回跑,县里让乡里解决,乡里让派出所解决。一开始人家还说调查,现在人家说空口无凭,等于是诬告。如果黑皮反过来告你个诬陷罪,够你喝一壶的。这事谁晓得还要啥证据?文爷说,这公道,我替小梅难讨回了。还是叫小梅到你家去吧。
这话,伍宝听出了潜台词。那便是,文爷准备以死相抗,他死后让伍宝照顾好小梅。伍宝不知道说啥为好,他僵住了。
文爷说,伍宝,别停下,还是老三样,理发净面点晕,让老头子再享受一回,快点吧。
伍宝缓缓为他刮脸,想着安慰的话。他迟迟不想点晕,下不了手。手沉得厉害。
文爷又催他。文爷已将手中的半杯酒喝完了。
他又给文爷倒了一杯酒,猛地灵机一动,说:
"老爷子,你不想看看黑皮的倒霉样吗?"
"谁能让他倒霉?人作孽,不可活,善恶终有报,只是有早迟,只能等待天惩了。"文爷叹息起来。
他做神秘状,悄声说,我娘说的,这几天黑皮要倒黑霉。我娘,可是神婆子,家里香火盛旺,你信不信她?你等着瞧吧。老爷子,你等等,试试我娘的道行中不中吧。
文爷精神一振,将酒一饮而尽。说,好,我等,别说几天,几十天都能等。这晕我暂时不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