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重新回到芜州,隐在暗处,是夜,红霜去客栈打探消息,锦棉在睡在一间灰瓦的屋顶上看星星。待红霜回来,锦棉已经不见踪影,她焦急的四处寻找,整整找了两天两夜,翻便了整个芜州也没发现她的踪迹,最后不得已回去向夏映川请罪。
此时,在芜州的一家别院里,微红的烛光透过薄纸窗花映出两道身影。
“把你从他手里夺回来真是不易,我的耐性几乎都被磨光了。”一位男子坐在圆桌前,深深望着对面白色素衣的女子,温柔低语。
“……”锦棉不知该说什么好,许久未见,找不着话头,只望着他,浅笑。
那人却不甚在意,继续道:“转眼又是两年,你总是这样乱跑,让我拿你怎么办呢?这次,不会再让你有机会离开了。”
“我……”她拎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一口喝干。
“渴了?饿不饿?”他细心关照,却见锦棉只是张眼望他,心里又有些发慌,“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顿了顿,微开口,细声问:“红霜呢?”这是自逐鹿陵之后,她第一次见到徐天柏,还是同以前一样俊朗分明的脸庞,看她的眼神竟温柔的像是一滩水,言语里全是关心,锦棉有些不适应。
此前,她在屋顶上闭目养神,等红霜回来,听着秋日里鸟声啾啾,这芜州城地处东南,虽是秋日里的天气却也不觉得冷。一阵风过,有些凉,她睁开眼时,只见一白衣长衫男子站在幽冷月光下,身后是半圆的月,淡白微暝的清辉洒在他身上,看得清容颜,眼帘低垂,正望着她,眼神带着看不清明的水色华光,刚毅的嘴角紧抿,线条分明的轮廓尽显明朗,墨色长发似在月里飞扬。他望着她许久,终究说:“是你自己跟我走,还是,我带你走?”还是同以前一样低沉磁性的声音,听之安稳。
“她走了。”耳畔响起他低沉的声音。
锦棉确定红霜安然无恙,放心的叹了口气,红霜虽然武艺高强,可是若和徐天柏正面交锋,后果不堪设想。他见她瞬间心安的样子,觉得放那个女人走不算错。
“你怎会知道我在芜州,难道那店小二是你的眼线?”她其实不太相信店小二会是他的人,可,他确实是在此种情况下寻着了她。此话只是试探性的问问,在芜州城外,那批黑衣人是要置她们于死地,徐天柏决计不会那么做。
他并未回答,只含着笑看她,好一会儿才道:“这两年你去哪了?过得好吗?”
“我很好。”她低眉答道。
“呵……你又没有问我过得好不好。”他笑得苦涩。锦棉低头沉默。
“咳咳……咳咳……”徐天柏极力控制自己不再咳嗽,可还是抑制不住,手半握成拳,掩在嘴边,侧身向着床外,不住的咳嗽。
“天柏哥哥,你怎么了?”
“咳咳咳咳……我没事。”
“久咳成痨。”
“你在担心我吗?”他笑问。
“我当然担心你。”锦棉回答,她是会担心他,毕竟,从小一起长大,还有那么多年的情谊。
徐天柏将锦棉揽到怀里,他的头贴在她的脑后,这样抱着,过了好久,他说:“知道吗?天松死了。”
“……”锦棉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两年前在逐鹿陵,她记得最后的天松哥哥,在人潮汹涌里浴血奋战,为了锦璃,为了北辰,在她的心目中,这些哥哥很强大很强大,怎么会在战争中就这样死去呢?天松哥哥死了,那个张扬自傲,高兴忧伤都写在脸上,活得坦荡的天松哥哥死在战场上了。
“他死的时候,我就这样抱着他,他说:哥,我很开心。他都要死了,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他开心。他的身体在我怀里慢慢冷却,我抱着他逐渐僵硬的身体,在逐鹿坐了两天两夜,那时,我就在想,如果我就这样抱着他,他是不是会突然醒来,怪叫着跳起来骂我有病呢。”
锦棉说不出话来,徐天柏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如死水一般,这和东方护镜的平静是不一样的,东方护镜是看透了人世生死而从内至外散发的一种安定祥和,而他,平静的声音里是巨大的荒凉。
“会不会有一天,你也在我面前死去?”他问。
“……”锦棉无所回答。
“以前我总觉得,其与让你活着恨我,不如死了好,你若死掉,我便功成身退,然后带着和你的记忆独走天涯。可是现在,我突然发现,我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
锦棉喉咙干涩,张了张嘴唇,最终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抱着她,不像以前那样死死地抱着,只是将她圈在怀内,身上有一股青柏的味道。锦棉缓缓伸出手臂,环抱他的腰,头靠在他的肩上,轻拍着他的背,她想他好受些。
二人就这样相拥,白色相融,静默不语,许久。
“锦棉,你说,我该怎么办?”他推开她,眼睛看向她的眼里,认真的问。他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不应该来问她。他是忠孝的人,而她,生来就和他的忠孝背道而驰。
“回答我,锦棉。”
“我不知道,天柏哥哥,我真的不知道。”锦棉摇着头不住地说,“这样的死角谁也不想走进来,我们现在无处可逃了,无处可逃了……”
“呵,是吗,真的无处可逃了吗?”他的手从她身上滑落,低着头,喃喃自语,他白色的长衫衬着棱角分明的五官,深刻地让人过目不忘,剑眉星目掩在发丝里,这样一个风华正茂,如松如柏的男子,此刻却低垂着头,像个孩子一样脆弱地让人心疼。锦棉知道他肩上的担子,他肩负着家族遗命,国家兴亡,偏偏他还是个看重承诺重情重义之人,而在他心目中分量最轻的便是男女之情。他身上到处是英雄气概。
“锦棉,我带你走吧,离开这里,离开北辰,离开华厦,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会好好照顾你,那个时候,所有的纷争都与我们无关。”他忽然抬起头来,摇着锦棉的肩膀,激动地说。锦棉看着他这个样子,一滴泪无声地流下,她看着他,冰凉的手覆上他的。
“天柏哥哥,你会后悔的,那样就不是你了。”
他忽然镇定下来,他是纵横天下的人,一时失态不过是几十年来才有的一次,锦棉一语成戳,他幡然清醒。“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可是等你真的和我离开时,看马蹄踏破江山,你一定会后悔,会怨恨我,甚至怨恨你自己,到那个时候,真的是山穷水尽了。”
徐天柏沉默了好久好久,然后哑着声音问她,“我不问别的,只问一句,如果我真要带你走,你会跟我走吗?”
锦棉别开眼,不看他。
“看着我。”
“……”锦棉不作声,他也沉默,锦棉知道他在等着她给的答案。她的手抓紧被子,骨节泛着白,抬起头,对着他的眼,她说:“不会。”她不想骗他,亦不想骗自己。
“呵呵呵呵……”徐天柏在听到答案时身形还是轻微震了一下,他笑出声来,那笑声听在锦棉心里,一阵阵发紧。“是因为夏映川么?”
她神色闪烁,“七岁那年,你的碧鸿剑抵上我的喉咙时,结局就是注定好了的。那时候起,我不再对你心存幻想,也不再依靠任何人,我知道,我唯一能靠的就是我自己了,那个过程是抽丝剥茧般的难过。我担惊受怕地过了将近十年,十年,可以荒凉一切。到了现在,你有你的家国天下,我有我的方寸天堂。”她想让他知道,光阴太瘦,难载情深厚意;她想让他知道,没了她,他自己可以很好。
“呵呵,好一个我有我的家国天下,你有你的方寸天堂。你怎么能,怎么能说出这么残忍的话?”他苦笑,站在她面前,左手捂着胸口,那里当真是疼,疼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锦棉深吸一口气,实不想说伤他的话,可是,有些话不得不说,她与他,早已不可能相携天下。且不说内心的想法,只是面前就有重重阻碍,横在中间的还是国家兴亡、统一华厦之大事。
“天柏哥哥,残忍的从来都是时间,不是我。时间太冷,非我情薄!”
“呵呵,时间太冷?什么叫时间太冷?我偏不信这些!从前你装傻也就罢了,现在不必装傻了,但你也别和我说这些矫情的话,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一脸执拗,手还抚在胸前,半弯了腰,眼神泛着冷意,说出的话不容质疑,好似这世上所有的事都该由他掌控。
锦棉轻叹,想起小时候,她总跟在他身后唤他天柏哥哥,把他的一切视为珍宝,现在,虽也是叫着面前这人天柏哥哥,但,断不是儿时的那种心境了,她望着他,眼里带着悲悯之色,泪光轻闪,口中喃喃,几不可闻:“人世那么短,光阴那么长,所有的过错和错过都是寻常……”
“住口!”他从胸口发出这一声,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锦棉听见,他的手抚上额头,“不要和我说这些道理,我比你懂。我只想知道,你不选择我,会选择夏映川么?”他咄咄逼人。
“……”她无所回答。
“告诉我,会不会?”他太过执着于一件事,以至于伤人伤己。
“不会,我不会和他走。”锦棉声音细若游丝,“姐姐就快死了,华洵也快死了。我怎么和他走?”她怎么能和他走。
“你确实不会跟他走,两年前,他已经和乐正舞零成亲了。”
他成亲了?和乐正舞零?锦棉不敢置信,她低下头,很好地隐藏了自己那张苍白的脸,也是,他们本就是有婚约的人,成亲才是合乎常理,可是,她的心,怎么就那么痛?她想起了那天在芜州外的树林里,红霜从头而降,无数的红色细针扎进那些黑衣人的身体里,那么多细针,扎进身体里是多么痛啊。
“他们本就是有婚约的人,成亲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坐在床上,低着头,黑色的头发全部垂在胸前散落在床上,语气飘忽,“天柏哥哥,我想去见见姐姐,你会让我去的吧?”
“我和你一起去。有些事,是该问问他了。”
“好。”
徐天柏走后,锦棉一头倒在床上,睁眼望着床幔,脸色苍白,手慢慢抚上胸口,牙齿咬着下唇,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没有任何预料的,会这么难受,难受的想哭,却哭不出泪来。
她想起那日在桃树下,在漫天桃花下,她靠在树下,央求他放她离开,他轻声说好,原来是真的放她离开了啊,他一向是言出必行的人,这一次,和以前一样,他没有食言。
她从胸口掏出一粒红色的小药丸,那是四年前他给她的解药,三日断肠丸的解药,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其实她不怕毒的,其实她百毒不侵。可是没想到,三日断肠丸的期限并不是三日,而是四年,百毒不侵的她不可置信的地看着自己毒发。她将红色药丸塞进嘴里,然后吞下。她想,这是他给的解药,解她断肠之痛的解药,吃过之后,她就能痊愈了吧,就会不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