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璃家在城北新开发的别墅区。新城区缺少人气,宽敞笔直的马路许久不见一辆车,只有恪守职责的红绿灯,变化闪烁,孤零零的。
两年前,田万山举家搬迁到燕都,连带着他经营了十余年的工厂,大有改头换面的新气象。他有着大多生意人共有的特征,喜欢排场、讲求气派。选择每件东西都秉承着‘大’为前提。例如,家里的餐桌。若说起它的尺寸,足能搞起8-10人的小型聚会。可惜的是,从它进入这个家庭开始,就极少见识两人以上出现的画面。
田家人的作息时间互不重叠,最早出现的是田璃,然后是父亲田万山,他应酬多,起床时间已接近中午。最后一位是妈妈刘荻,大约要等到下午才能见她睡意惺忪地出现。
于是,每个人都习惯了独自用餐,如果恰巧见到另一时段的人出现,难免会问出为什么。譬如现在,一大清早,田璃望着妈妈精神抖擞的出现在餐桌旁,诧异道:“妈,你要出门?”
刘荻答非所问,“跟你爸约好了?”
田璃点头,“说好九点,我带他去看婚宴现场。”
“那他怎么还不起?”
“快了吧。”
阿姨送来一碗面,刘荻一下一下挑着碗里的面条,象检查每根的长短。看得出她没胃口,此时出现不过是另有目的。田万山夫妇为了互不打扰,几年前已开始分屋而睡。自然,需要交流的问题也移到了餐桌或者电话沟通。等了一会不见人,刘荻开始懈怠,打个淋漓尽致的哈欠。
“你姐今天回来,你接她去。”刘荻讲话总有抽不冷子来一句的突兀。
田璃已经快吃完了,剩下一点面汤小口啜着,听见妈妈的吩咐,默了一刻,答道:“西杰说不用我接,他和姐姐打车回来。”
刘荻不乐意有人在她耳边提‘邓西杰’三个字,一听就怒。她猛一磕筷子,面条的汁水溅了几滴到桌面上,“我管他怎么回来!我说的是你姐。”
田璃不跟妈妈顶嘴,遇到有分歧的话题,她总是消极抵抗地躲开,借此表明态度。她拿纸巾抹掉那些油星,收起碗筷去厨房。
“你有没有良心?你姐大老远回来为你的事忙,你去接她一趟还甩脸色。不用你了,我接!”
走到厨房门口的田璃顿时止住步子,让妈妈和邓西杰面对面,天啊!一想到这个命题,她恨不得人间蒸发。
“我去。”她轻易地妥协了。
没隔一会儿田万山也起床了。这几年他们夫妇象是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各吃各的,各睡一屋,十天半个月瞅不见对方。偶尔看上一眼,那感觉象无意中遇到老家具,反倒觉得久违的熟悉。今天,他发觉老婆的头发又变了颜色,上一次看着是茄子皮似的紫色,今天又烧包儿地变成微红。他暗暗地骂了一句:穷折腾。
面条被拨弄得烂糟糟,碧绿的小葱花和溏心鸡蛋也形状可怖。刘荻的破坏欲得到极大满足,她清了嗓子,说例行的开场白:“我有事找你。”
“说吧,没事你也不早起。”田万山接过女儿递来的牛奶,接着吞下一把花花绿绿的营养胶囊。
“有个朋友想开汽车修理厂,拉我入股。”刘荻言简意赅。
“要多少?”
“五十万。”
田万山拿过那碗面目全非的面条,埋头吃了起来。
田璃从厨房端出阿姨新做的一碗,看爸爸已经快吃完了,识趣地退了回去。她有种预感,马上会有事情发生。所谓‘事情’,是田万山夫妇的争吵,从小见识这种场面,她象是能感知暴风雨气息的蝴蝶,嗅觉敏锐。
“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呀?”刘荻等了几分钟,颇为着急,“人家那边还等我信儿呢。”
田万山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用餐巾纸抹着嘴,“你以为我会印钱吗?还是大风能给我刮来?五十万?说得多轻巧。你自己算算,这些年拉你入股做生意的,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哪个有了回头钱?五万八万的扔了多少水漂?就算交学费你也该有记性了。”
刘荻闭着气不说话,半天后硬梆梆又说:“人家找到我头上,一点不给说不过去,二十万总行了吧?”
“没有。你最好绝了做生意的念头,家里有我,吃喝不亏你,别的少操心。”
“十万。”
准备起身的田万山重又坐回了椅子上。他给人的印象总是不苟言笑、神情淡漠,如果想听他说出柔软或者温情的话,除非是对小女儿田璃。
“最后一遍,没有。”
“你多少给点儿。”刘荻火了,不再压低嗓门,声调陡然窜高几个八度,“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你答应你解决。”田万山对着厨房那里喊道:“阿璃,换衣服,咱们走了。”
刘荻一拍桌子,“田万山!我是好言好语跟你说……”
“不用,”他干脆地打断,“想砸东西还是想骂人?实在不行你开煤气炸了这房子。我知道,你根本是不想过了,是不是看怡心回国,觉得给你撑腰的人来了?那你就跟她走,省得在这给我们添堵。你出去看看,哪个当妈的像你这样?女儿要结婚了,不闻不问还百般阻挠。”
“我就不问!我问什么?我根本就不同意!”
“你怎么不同意?邓西杰哪样你不满意?”
田璃知道,依照父母的吵架规律,这个上午基本算是报销了。姐姐前些日子回国的时候问她:家里那二位还吵?她记得当时自己的答案是:不知道,应该不吵了吧。如此看来,只要话题契合,他们永远有热情唇枪舌剑。她开始想下一步,自己是回房间还是偷偷溜出门。
“田璃,出来!”刘荻怒喝一声,“你跟你爸说,昨天在医院为什么哭?是不是他们家刁难你了?”
田璃蓦然一惊,不知话题怎么会扯到自己身上,没来得及多想,她几步冲出厨房,“妈,我昨天不是解释过了,是看到隔壁屋有个小孩一直哭个没完,觉得特别可怜。”她恐怕爸爸不信,做个指天发誓的手势,“真的,爸你别多想,西杰家里人很好对我也好。”
“放屁。”刘荻最看不得小女儿息事宁人的窝囊,要不到钱的怨气转而找到了发泄口,“睁着眼睛说瞎话,以为我傻子呢。丢魂似的蹲在路中间,等着救护车撞死你呢?”
“你嘴巴放干净点。”田万山斥道,一转脸,他嗔怪女儿,“小孩哭就哭呗,至于你也陪着难受,以后看见绕开走。”
田璃忙不迭点头,再看妈妈那里早已横眉立目。在妈妈面前,田璃一贯胆怯,她也不敢像姐姐,动辄老妈老娘地乱叫。每每赶上母女同处一个空间,她免不了先审时度势,分析妈妈处于哪种情绪状态下。如果是赢了钱心情好,她可以自如地行走、看电视吃零食。如果阴云密布,不等妈妈开口,她一溜烟地跑回房间,连吃饭也在自己房里不出来。
母女俩的交流远不如父女间流畅亲昵。但表面上的和谐,田璃做得无可指摘。她更卑微地放低身段,“妈,我下次一定注意。当时只想着难受,忘了看周围。真的,你相信我。”
“我信你才是见鬼了。你跟你爸一样阳奉阴违、两面三刀,你们就是瞧不起我。”这是刘荻永不更换的一句台词,她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田万山,你说我不像当妈的,你们拿我当过她妈吗?带田璃相亲征询过我意见吗?结婚的事谁又问过我?我还不如家里的阿姨,有谁尊重过我?”
田万山嗤了一下,“不要抱怨别人瞧不起自己,首先问自己干了什么让人瞧得起的事。阿璃长这么大,你管过她哪点?是吃是穿?还是她的教育?”
“是我不管吗?你努着眼睛防贼一样防我,她掉根头发都要怪我说话声大吓的,”说到这儿,刘荻的语声愈加尖锐,多年的争吵锤炼得她肺活量充沛,几乎听不到句子间有换气喘息的停顿,“怡心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要是像你说的那么不负责任,她能有今天吗?走到外面谁不夸她聪明有本事。再看你教育出的孩子,被人欺负了都不敢说。嫁个没房没钱的穷光蛋,贴人贴钱,还上赶着怕人不要。”
“越说越混蛋,信不信我抽你?”田万山额头的青筋凸显,一双拳头蓄势待发。
早些年,他们还年轻的时候,互相骂到脸皮撕尽那刻,必要拳脚相加,不打到其中一个见了血光不罢手。现在年纪渐增,力气大不如从前,两个高血压底子的病号也不适合上演全套武行。但今天,似乎要例外。
一边的田璃绞着双手,面色惨淡,迫不得已卷入战局也就罢了,再成为话题中心她无法接受,“妈,我没上赶着嫁给邓西杰,是他先追求的我,先跟我求婚。”
“他不追你他就是大傻子,攀上老板的高枝,他睡觉都要笑醒了。你瞧瞧你自己,是缺胳膊少腿还是哪有毛病,外面大把的人随你挑,干嘛非要选他?就那么想嫁人?”
“他品行端正,跟他在一起我觉得踏实。再说,他也不穷,只是没房子而已。”
刘荻冷笑连连,“当然不会穷,有你爸的热心栽培,他想要什么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田万山了解女儿,嘴上不灵光,说不了几句就得被她妈挤兑哭了,他果断决定结束战局,他起身揽住女儿肩膀,用蓄谋已久的笑意痛击老婆,“你说对了,我就是栽培。以后厂子给他,我这份家业也交给他,你要是受不了,趁早滚蛋。阿璃,咱们走。”
转身的一刹那,田璃本能的缩紧肩膀,果然,铿锵的碎裂声响起,“田万山,你王八蛋!”
田璃婚宴的地点在盛京饭店,燕都最繁华商业圈的最高建筑,两个‘最’字足以显示它的品味不凡。婚庆公司的工作人员介绍了婚礼流程后,又展示了婚宴当天的菜单。
田家搬来燕都时间不长,亲戚和朋友都在邻市,甄选着特别亲近的摆了十二桌。其实,依着田万山的意思,派几辆旅游车接送,七大姑八大姨猫三狗四全梢上,来燕都包吃包住热闹几天,无奈女儿女婿都不想张扬,他也只能作罢。
看过菜单,他觉得大致满意,“可以,再给每个客人加一份鲍鱼吧。”
“不要了,爸。”田璃立即阻拦。核定菜单时,姐姐已经做主升了两级,选了婚宴中仅次于最高档的。再加上鲍鱼,总价上涨了一大笔。婚礼开销是田家支付,田璃不想太铺张。
田万山一挥手,示意女儿不要管。
“酒水有变化吗?还是白酒五粮液、红酒拉菲?”婚庆公司大概有不菲的抽成,工作人员笑得异常灿烂。
田璃抢先答道:“不变。”她很怕爸爸脑筋一热再升级。
“好,酒水维持不变。”工作人员不失时机地夸赞,“田小姐真幸福,上次是姐姐帮着,这次又是爸爸来坐镇。”
一说到小女儿,田万山每个汗毛孔都洋溢着喜悦和自豪,“我这个女儿,让我为她做什么都高兴。婚礼你们要精心,不能出纰漏,钱不怕花,我图的是个高兴。管照相的那个人,你告诉他,要把我女儿拍得漂漂亮亮的。”
田璃乖巧地挽起爸爸胳膊,等到眼前没有外人在场了,小声嘀咕,“谢谢爸。”
田万山拍着女儿的手,唏嘘不已。“日子真快,一晃就要嫁人了。爸现在还能想起你刚出生那会。溜溜在暖箱里睡了一个月,红彤彤的袖珍小人儿,比猫大不了多少。我当时愁啊,怕你不能象怡心那么结结实实的。”
田璃歪头蹭蹭他手臂。
“邓西杰是爸挑的,人是一顶一没的说,虽然经济上差了点儿,可那不是毛病。咱们图的是人,别人爱说什么随他们去,听了当放屁。爸跟西杰说了,我把命交给他了,他得替我照顾好,不然我死了也不瞑目。”
“爸,”田璃嗔道,“你说的什么话,死呀活的,快呸呸。”
田万山笑着‘呸’了一下,“不死,哪那么容易就死了。我得活的长长久久,好给你保驾护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