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太爷做出的判决,让朱老四家赔偿老张家稻米一百五十斤,这一条没错。而判处老朱家赔偿二十担圈肥本来也没错。但是,在圈肥施用中处理不好,还是会惹出大事情来的。
一般种田的人都知道,在施用肥料之前,要在田里放足一定的水,如果田里的水量不足,施用肥料之后,有可能造成“烧苗”,也就是肥料施得过足,而田面又没有被水淹到处,生长正常的秧苗,受到太阳的烤晒,叶尖会慢慢枯黄,被“烧”的苗,都受到一定的伤害,会形成减产;如果“烧”得严重,受到伤害的苗便枯死了,形成绝收。
老张家的稻田,头天晚上被朱老四偷放肥水,已经快流干,大多地方已露出了田面。第二天一早,县太爷在田中审案,判决又下得急急忙忙,要朱老四回去赶快找人把二十担圈肥挑来,施到老张家的稻田里。老张家要忙着堵漏水的“黄鳝洞”;老朱家要忙着找人去挑圈肥——两家七耽搁,八耽搁,弄到天黑才收工。此时太阳早已下山,老张家想,没有太阳烤晒,秧苗暂时不会受到影响,等第二天赶早来放水也来得及。
第二天,老张家两弟兄早早地就来放水,可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朱老四早就在冒天龙水口上把着了。
在冒天龙这块地方种田的农户,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放田水讲究的是“只分先来后到,不讲你强我弱”——谁先来把住了泉眼的水口,就得让谁把自家的田水放足为止,别家你就是再恶、再强,也只有等着,决不可以强争强抢而乱了“规矩”。要是在平常,谁看到有人先来放水,把住了水口,也就转回去了,等过一阵子再来。可是这次不同了:老张家的田,昨天才施了肥,田块还干着,隔了一夜,今天太阳都出来好高,已经照到秧苗了,再不放水进田,秧苗就会被“烧”坏,那损失就大了去了。这种情况拖延不得,急需用水,老张家两弟兄破天荒第一次求朱老四“让水”——让老张家先放水,以解救施过圈肥的、面临“烧”死的大片秧苗。
朱老四为什么比老张家两弟兄来得早?原来昨天县太爷审案,判了他家赔偿一百五十斤稻米不算,还处罚了二十担的圈肥去“肥”人家的田。对这个判决,朱老四本来不服,可是自己捅窟窿偷放人家田里的肥水的锄头留在了现场,被县太爷当了物证——自己的把柄被人家捏着,所以他不敢反对、抗辩,只有乖乖地认下了。他找人挑圈肥去“还田”,干到天黑,才把活计完成,收工时,看到老张家忙着堵漏洞,也忙不赢往田中放水——种田人都知道,施过肥料的田“干”了,第二天再让太阳“烤”上,田里的庄稼就彻底完了——朱老四把这种情况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要趁这个难得的好机会狠狠地报复老张家一下,所以半夜三更,早早地便溜到泉眼,抢在老张家前头把水口占了。
老张家两弟兄来到朱老四跟前,恳求的话说了一大堆,希望能给个方便,把水口让出来,解决一下眼前的危机。而朱老四存心要报复,巴不得你那秧苗被太阳烤死了才好,哪里有商量的余地,抵死了不让。于是两家在水口处争吵起来,并发生了肢体上的冲突。
老张家两弟兄占着人多势强,一起上前,扯住朱老四就往一边拖,要把他拖离水口。而朱老四极力反抗,乱推乱搡,“乱战”之间,把那张老二搡倒,摔了一个四脚朝天,整个儿地泡在了秧田里,弄得一身潮。
两家人在田坝里打起了架,惹得周围干活的人都拢来观望。张老二从水田里爬起来,一身滴水,跟水獭猫似的,十分狼狈,看到周围的人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好像在说:你两弟兄真是稀屎汉子!两个人对付人家一个人,还被人家放翻在水田里,太不行了嘛……
张老二到底年轻了点,好胜心强,爱面子,自控力差,极易冲动,看到大伙如此议论,脸就挂不住了,一时失态,抓过放水的锄头,高高举起,对着朱老四骂道:“你****的朱老四!把着茅坑不拉屎——再不让开,信不信老子一锄头把你挖死……”
前头说过,朱老四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家伙——他在老张家先一步来把住了水口,按“规矩”就得他不再放水,离开了,下一家才能来接手。他占着道理,气也足,胆子也壮,听张老二骂出“信不信老子一锄头把你挖死”的话,更是生气,更是不服,他蹲在水口那儿,回道:“老子就是要把着茅坑不拉屎,你****的张老二,把锄头举得老高,有胆量就挖下来,把老子挖死——你敢挖下来,算你是汉子;你要是不敢挖,就是****养出来的……”他边说,还把自己的脖子伸得老长,用手指着道:“来呀!小子!有能耐你就往这里下手——老子怕你就不是人养的……”
本来,张老二被朱老四推倒在水田里,弄得一身是水,吃了大亏,已气愤之极,现在听他说出的话又具有很大的挑衅性——拿锄头挖下去,把他挖死了才算汉子,要是不敢挖,就是****养的——这种话不仅具有很大的挑衅性,而且还有强迫的味道在里面,非逼着你挖他不可。张老二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忍受不过,思想犯了混,吼了一句:“你****的看老子敢不敢挖……”说着,高高举起的锄头照着他的脖子奋力挖了下去。朱老四被挖了个正着,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身子一歪,就倒进了水口下边的沟里。
张老二的鲁莽举动是瞬间的事情,张老大及周围的人都来不及阻止——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悲剧就发生了。大伙被张老二的鲁莽行为惊呆了,瞬间的停顿后,大伙反应过来了,才抢上前来救人。大伙拢来,看到眼前的情景,着实恐怖吓人——朱老四是蹲在水口那儿,倾着身,亮着脖子让张老二挖上的,所以倒下后是翻扑在水沟里。由于张老二下手特狠,他的脖颈骨都已被挖断,只不过有一点肉皮连着,头才没有跟身体完全分开,沟里的水都被血染红了——朱老四不是在放自家的田水吗?沟里的水都被堵进自家田里,这下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而是成了“血水不流外人田”了。
大伙本来是要上前相救的,但是看到这种状况,人已经死了——人死了,就救不成了,不仅不能移动,反过来还要保护好现场,等待官府来察验。一些人在现场守着,不让人改变现状;有嘴快脚快的,跑到县衙报案去了。
却说张老二,一时冲动,把人挖死,倒进水沟,看到血流出来,把一条沟都染得通红,当时就吓清醒了,颤抖着对张老大道:“大大……大哥!****的朱老四被小弟挖挖……挖死了,你说该咋、咋……咋办?”张老大道:“咋办——唉!我说兄弟,爹妈给你起了个张光武的名,你咋个真的只会‘光武’了呢——朱老四把你搡跌到水田里,大不了,你翻爬起来,也把他放倒到水田里,两边打个平手也就是了。现在可好,你拿锄头把人家脑袋都要挖掉下来,弄出了人命——按照法律,杀人偿命……你把朱老四杀死了,依法定罪,也是要判你死刑的,最终你也是活不成了啊……”
张老大这么说,把弟弟吓得哭起来:“呜呜……大哥!我可不想死啊——我可不是存心要杀死他啊!是他那么说,把我逼得没办法,我一时糊涂,才下了狠手,谁知他不经挖,才这么一下,就把他给挖死了啊……呜呜,我不想死啊……我该咋办啊?大哥你给兄弟我想个办法……”
不想死、该咋办——这样的话提醒了张老大,他道:“兄弟!你就这样哭着不是办法,要是被衙门的人抓了去,只会是给朱老四抵命的下场,秋后问斩,你免不了一死!要想活命,趁官府还没抓到你之前,赶快潜逃开溜!官府抓不到你,你才可以暂时得活……”
张老大说的这个“办法”,叫做“杀人害命,畏罪潜逃”。大凡做下杀人害命的大案的、年轻力壮、腿脚利索的人,为了躲过惩罚,保住性命,都会走“畏罪潜逃”这条路。张老二杀人心慌,六神无主,听了哥哥的“提醒”,受到启发,跟大哥道声别都来不及,拨开围观的人群,蹿过田坝,向西南方向紧挨田地脚的土坎奔去。他爬过土坎,继续往西南方向窜去,瞬间便逃得无影无踪。
张老大见弟弟跑没影了,也不敢呆在现场,挖死人的那把锄头他也不敢捡了——昨天朱老四要把捅窟窿的锄头扛了跑,被县太爷喝住,说锄头是物证,要收缴回县衙;今天这把锄头,是挖死人的作案工具,肯定也是要作为物证,收缴回县衙的,现在把它扛跑了,到时候县太爷还是会叫交出来的——张老大知道这些厉害,所以他锄头也不敢要了,避开人群,空着手溜回了家。
张老二跑了,张老大跑了,而围观的人还看着死人,无动于衷——本来,发生杀人命案,控制住凶手及嫌疑人是最主要的,其次才是保护现场和报警报案。然而,现场倒是没有人敢去破坏,嘴快腿快的也去报案了,就是没有人出面来控制凶手,甚至规劝的人也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两弟兄逃脱了——大概是这些围观的人群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户,他们法律意识淡薄,认为抓捕凶手是官府衙门的事情?也可能是看到扑在水沟里的死人很惨很难瞧,被吓着了,生怕去阻止、控制凶手,被他挖上一锄头,落得同样的下场,所以谁也不敢行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凶手逃去。
不过话说回来,面对手持凶器的杀人凶手,有着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不跟凶手正面冲突,等待执法部门的处理,也不算什么“法律意识淡薄”。能够做到不使“连锁凶案”发生,不给执法部门添乱,能够保护好现场,及时报案,也就算是很好了。
老张家两弟兄与朱老四发生口角纷争时,太阳都已经老高了;到张老二把朱老四挖死,已是该吃早饭的时候了。有跑到县衙报案的人,咚咚……敲响了伸冤鼓。
唐县令正要开饭,倒上一杯老酒,还没来得及喝,就听见伸冤鼓响的紧,喝酒也顾不上了,急急忙忙地跑来升堂——原来有这么一个“规定”:伸冤鼓是不能随便敲的,上告不实(诬告)、报案不实(报假案),过后弄清楚,当事人要遭五十大板的惩罚——所以,谁也不敢轻易敲响那个伸冤鼓;所以,伸冤鼓响,必有要案发生;所以,伸冤鼓响,就是县太爷的老爸快死了,你也得先放在一边,赶紧来升堂问案……
县太爷急急忙忙升了堂,细细看过堂下跪的击鼓人,不是老朱、老张两家的“常客”,嘘了一口气道:“吓了老爷一跳!还以为又是老朱、老张两家钻田埂偷水放的啰嗦事来搅扰老爷——堂下所跪之人,为何事击鼓,快快如实道来……”
击鼓之人道:“禀告大老爷,小人是前来报案的——那老朱、老张两家,今早在田边争水放,吵闹起来……”报案人才说到这,县太爷就截住了他的话头,道:“昨天老爷我不是在田坝中审理解决好了吗,怎么今天又为争水放吵闹起来了?莫不是那朱老四对老爷昨天的判决不服,今早故意去找老张家的岔子——老爷我这就差衙役去把他抓来,罚他五十大板,看他还敢不敢胡来!”
报案人听县太爷要去抓朱老四来打五十大板,禀告道:“大老爷息怒,朱老四的屁股您老人家是打不成了!今天早上,他们两家争水放,吵闹起来,并发生了厮打,冲突之间,朱老四被张老二用锄头挖死了……”
击鼓人刚说到这,县太爷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吃惊地道:“什么——老朱、老张两家闹出人命来了!哎呦!人命关天,耽搁不得——林捕头!快快召集人马,随老爷我到现场察验。案发现场也不远,老爷我也来不及坐轿子了,也懒得骑马了,还是走着去快当……”县太爷说着,急急忙忙走下公堂;林捕头当场叫上几个衙役及师爷、仵作,大伙跟了报案人,一起赶往案发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