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些睡眼惺忪,扫了我一眼,目光不快地停留在倒下的相框上。
“对不起,我刚刚不小心。”我手足无措得上去扶起相框,胡乱找个借口就要开溜:“我去买早饭,您吃什么?”
“宁小岑,”凌舜晖沉声叫住我:“你对我很感兴趣吗?”、
“当然不,”我一愣,想了一下又说:“也许有点,我对豪门世家深宅大院什么的一向很好奇。”
“包括我已经过世的父母?”
“不,绝对没有!”
想起上次偷偷打开的那个抽屉,我觉得真心的羞愧:“我只是觉得,他们都是很好看的人。我安全无意窥探这件事,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不愿别人介入的隐秘……”
“那么你呢宁小岑,”凌顺晖打断我,“你也有,对吗?”
我自然地想到了母亲,并没有回避:“我不觉得是隐秘,我妈妈十七岁就生下了我,没有人知道我爸是谁,从小就有很多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说我妈妈不是正经女孩,甚至还有说我和我外婆的,可我还是很感激我妈妈,我感谢她把我生到这个世界上,而且我相信她一定是非常爱那个人才会坚持生下我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外婆说她最后的时候血怎么都止不住,医生说她已经听不见看不见了,可她就是不肯闭眼,我外婆把我抱她面前,用我的小手指碰碰她的嘴唇,她才咽了气……”
不能再说下去了,可是我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努力地对淩舜晖挤出一个坦白的笑容:“凌总,虽然不能说你比我幸运,可是我真的很羡慕,你曾有过,一家三口的幸福时光。”
凌舜晖不知何时已经转身站起,宽松随意的V领针织衫衬出他清瘦的轮廓,他向着我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阳光从身后的窗口丝丝缕缕地流泻,贴着他的身体织成一张金色的丝网,好像在一点一点将他牢牢罩住。
他在我身前蓦地站住,不出一语,逆光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目光深深地聚在我脸上,呼吸越来越沉重。
我有点担心:“凌总,您没事吧?”
他晃了一下,周身的阳光立刻乱成绷断脱落的金线。
他的声音是如梦初醒的沙哑:“没事,宁小岑,送你回去。”
到门口我识趣地主动提起纸篓里的垃圾袋,瞟了一眼叫起来:“凌总,您把衬衫丢了吗!”
“这样的衣服怎么可能再穿?”凌舜晖看都不看一眼。
我打开口袋看看牌子倒抽一口气,又立刻捂住鼻子。
“这么贵的衣服,还没穿过几次吧,您太不环保了!”
“你吐的时候想过环保吗?”
我自知理亏,冲到水龙头前把衣服哗哗搓了一把塞进包里:“我洗干净还你,保证和没吐过一样。”
他已经换好鞋跨出大门。
到车边要穿过那条小巷,无证摊贩和讨价还价的人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我费力在里面地穿行,发现阴沟边的一个摊子上有新鲜的枇杷。
是一种连着柄的黄色小圆果,口味清甜软糯,只在每一年的五月上市,总是在我还没吃够的时候就已悄然无踪。
我扑了过去:“多少钱一斤!”
买枇杷的老太热情招呼:“二十!看,多新鲜,称多少?”
“二十,你抢钱啊,去年才十二。”我不可思议地叫了出来。
“去年怎么比,样样都在涨,不买别摸啊,容易烂。”老太立刻面无表情。
我一咬牙掏出钱包:“凌总,我买点东西啊,凌总——”
哪里还有凌舜晖的影子,我站起来才看见他目不斜视地大步往前,已经和我拉开一大段。
“不好意思不买了。”我急急追了上去。
踩着一路的烂菜叶子烂水果好不容易追上他,只觉得饿到发慌,正好看见那家烧饼油条摊。
“凌总,我买点早饭,你吃什么?”
凌舜晖照样没听见一样往前赶,我看看围了一圈等油条的人,叹口气绕了过去。
破陋的巷口淩舜晖那辆车格外的扎眼,大概是昨天晚上起了风,车边一大簇夹竹桃的花瓣洒满了车后盖,像铺开一层粉色的薄雪。
我饿得胃都缩成一团,看着那个男人不管不顾地径自打开了车门,不觉恶向胆边生,抓了一大把花瓣在手心团一团,对着他的后脑勺就狠狠扔了过去。
飘转坠落的花瓣映着透明的金色晨光,仿如无数扇动翼翅的粉蝶,在那个男人的周侧流连翩飞,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微仰的净白脸庞拂过片片轻柔的淡粉,几片花瓣正沾在他清挺的身形上,仿佛停驻栖息的蝶翼。
简直就像某个广告片中的梦幻场景。
我一时完全怔住,指间残留的花瓣倏的漏出指缝坠向地面。
他有些措手不及的茫然,眼光扫到我脸上很快明白了,神色一沉走了过来。
我心虚地连连往后退,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他突然一个快步冲了过来,两手将我紧紧地抱在胸口,我贴着他柔滑的针织衫前襟,隐约中似乎听到他加快的心跳。
清冽深邃的气息像一片暗流汹涌的海洋,把我瞬间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我竟然没有作丝毫的挣扎,任由着那片柔滑摩挲着我的脸。
一辆装着泔水的三轮电瓶车几乎擦着我们飞速地驶过,地上淋淋沥沥滴了一路的水。
暗哑急促的铃声让我一下子清醒,原来他不过是为了帮我避开那辆车,我马上推开他:“谢谢淩总。”
“别动,”他没有松开怀抱,抽出一只手探向我的发间。
“干什么?”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
他仔细地从我耳畔的头发上撸下几片花瓣,轻轻地往地上一弹,然后才放开我,从容地掸去了自己身上的花瓣,动作没有一丝狼狈。
我苦着脸在心里哀叹:真是暗算不成,反而算了自己。
肚子偏偏又叫了起来,阵阵滑稽的闷响让我更加觉得难堪,下意识地捂住了胃部。
“宁小岑,你怎么总是那么饿?”
仿佛是为了配合淩舜晖的疑问,我的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高亢的鸣叫,我窘得只想找个地洞永世不要出来。
然后我听见很轻的“呵”的一声,抬眼,淩舜晖竟然在笑。
只是微微牵动了嘴角,眼里没有不屑,也并不见得多么欣喜,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清晰明朗的笑容。
而且,我不可置信地发现,他左面的嘴角边,漾开一个很小很小,但是非常迷人的梨涡。
那天淩舜晖上车后就没再说话,不过感觉得出他有点心不在焉,到了我租住的新村他没有立刻走,我转头发现他靠在车上点了根烟,对着天空吐了几个烟圈就止不住地呛咳起来,我想上前劝他把烟灭了,一想终究不过陌路,还是忍住了。
周一我一天泡在音像室查资料,回到办公室已近下班,意外地发现桌上一箱包装精美的枇杷。
立刻在脑子里搜索最近的团购记录,貌似上次丢了钱包后为了缩减开支没有再团过东西。
“谁团的枇杷啊,放到我桌上了,快点来认领啊。”
几个脑袋在办公桌的挡板后抬了抬,又低了下去。
“没人认领?那我可就不客气自己吃啦。”
叶琳娜正靠在椅子上修指甲,慢悠悠地转过头来:“都知道是人家特意送来博你欢心的啦,不用这么大张旗鼓昭告天下了。”
我倒是一愣,这是有人专门送我的?
“真有创意啊,不送鲜花送吃的,还真对你的胃口。”叶琳娜揶揄地说。
知道我爱吃枇杷的也就我外婆,莫非她老人家让人捎过来的?我狐疑地掏出电话,却发现电话铃正在响,是个陌生的号码:
“宁小岑,下班了吗?”
声音有些失真,但低沉的语调让我的心突了一下。
我不敢确定:“你好,请问哪位?”
“我在楼下停车场,你下班后过来吧。”
“我晚上还有节目……”
电话已经利落地挂断,连个自我介绍也没有,如此强硬轻慢的做派,除了淩舜晖还有谁?
不知怎么心里有点忐忑,草草收拾了一下东西出了广播大楼,一眼看到淩舜晖的车子就停在前面一片贵宾停车场。
他还穿着上班的正装,黑色的西服随意地倚在黑色的车上,更衬出玉一样白的脸色。
“淩总,那个,衣服我都补好洗好了,就是忘了带在身边……”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没有接话,直接打开车门:“上车,吃饭去。”
“吃饭?”我惊讶地反问。
淩舜晖抬起手臂看看表:“这个时候正好吃晚饭,你不饿吗?”
语气既不征求意见也毫无商量的余地,我的脸冷了下来:
“饿,可是无功不受饭,我也不想吃嗟来之食。”
淩舜晖把胳膊撑在车门上,明显觉得我不识抬举:“宁小岑,你不觉得应该请我吃顿饭吗?”
我愣住,认真地想了一想,好像确实有这个必要。
可是一想到干瘪的钱包我马上气短了:
“淩总您说笑了,能请到淩总吃饭当然是我的荣幸,只是怕耽误了您宝贵的时间。”
“我已经耽误了十分钟了,走吧。”淩舜晖已经有些不耐烦。
正是下班高峰,电台的同事络绎不绝地从大楼里走出来,几个眼尖的放慢了脚步好像在指指点点。
没办法,这辆车和这个人,实在太过耀眼。
我只好硬着头皮老实地说:“好吧,不过可能您得屈尊一下,我这个月的口粮不多了。”
淩舜晖一脸的无所谓:“其实谁请都一样,反正我们都在一起住过两个晚上了。”
这个玩笑开得太不合时宜了!我立刻惊恐地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听见才飞快地钻入车厢。
上了车我还心有余悸,电台本来就是传播信息的,这年头传得最快最远的就是娱乐八卦,我可不想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廉价谈资。
“枇杷甜吗?”淩舜晖突然冒出一句。
“啊?是你送的?”我回过神来大吃一惊。
“嗯,昨天去锦山采的。”
“你?亲自采的?”
“嗯,敬伯芳婶的老家就在锦山。”
淩舜晖淡淡应了一句,车已经在一个很小的店面门口停下,我看到里面零落的几个桌子,忐忑地揣测着是不是传说中有钱人常去的深藏不露的特色小馆子。
据说这样的店里价格通常都是杀人不见血。
打开菜单才发现都是清淡的广东菜式,还有我最心水的港式茶点,价格非常平易近人。
“就这一份菜单吗?”我生怕服务生再变出一本招牌秘籍自己招架不住。
“对啊,您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吗?”
“没有没有。”我一颗心放了下来,指着菜单迫不及待:“虾饺皇……”
一想不对,赶紧放下菜单:“淩总,您点吧。”
他正置身事外地看着窗外,一听也没推辞,打开菜单研究了一下,点了几个经典的广东菜式,最后指着菜单的一角:“榴莲酥。”
我提醒他:“这个味道可能有点怪,你受不了就别点了。”
“没关系。”淩舜晖合上菜单:“你吃。”
菜端上来后淩舜晖没动几筷子,倒是掩着鼻子打了好几个喷嚏,紧接着不可抑制地低低咳了起来。
“怎么了,感冒了吗?”我发现他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在渗出来,唇色也淡得发白。
“嗯,淋了点雨。”
我想起昨天阴沉沉的下了一天的雨,可是他好像说,他去——采枇杷了。
而且今天他点的菜式好像都是对我胃口的,明明病着,却还强打了精神来找一起吃饭。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心里弥散开,丝丝缕缕的,正像枇杷清甜中略带淡淡酸涩的味道,让我感到莫名的慰藉又莫名的惶惑。
他的咳声越来越密集,我觉得浓香的榴莲酥在嘴里已经食不知味。
“淩总,您不舒服,还是早点回去吧。”
他挥挥手,等一阵咳嗽过去后才开得了口,声音里还带着微颤的轻喘:
“宁小岑,这个周末跟我去参加爷爷的寿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