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一路飞驰,车窗里掠过的树影高楼与密密的人流都恍惚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等司机说“到了”的时候我茫然地往望望外面雪白耀眼的墙面:“这是哪里?”
“绿葭啊!”司机愕然地回头看我,“不是你说要到绿葭的吗?不要告诉我你弄错了……”
巷子深处的栗子香味已经飘了过来,我这才想起上次回来的时候这条巷子已经粉刷一新。
上一次,是和凌舜晖一起回来的……凌舜晖,这个名字已经此起彼伏地缠了我一路,狭小的车厢装满了关于他的思绪,而脑子里还有更多他的影像在争先恐后地疯长,源源不断不地散逸到我周边逼仄的空间,把我团团包围无法脱身。
我甩甩头用力推开车门跳了出去,又狠狠“啪”地一声关上车门,只想把那些蜂拥而至的关于他的念头全部锁在车厢里。
驾驶座的门也紧随着我大力地打开,司机气急败坏地冲我大吼:
“你还没给钱哪!”
外婆被我叫出来送钱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老屋在巷子里面,车开不进,走出来要个两三分钟,可她却隔了好一会儿才赶过来,看到我,没有涂粉的蜡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囡囡啊,你怎么了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副狼狈样子,也没有去顾及她难得的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只知道径自向着再熟悉不过的那扇门走去。
馄饨店的店面好像转租给了别人,还是一股油腻腻热烘烘的味道,我穿过店堂走上老式的木质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
顶上的老天窗里落下几缕袅袅的半透明的白色光线,仿佛外婆的大汤锅上冒出的永不停歇的热气。书桌和电脑都擦得一尘不染,我上次回来小住时看了一半的书却还翻在哪里,就像我只是出门去上学去了,晚上就会回来埋头苦读似的。
我一头扑到床上,被褥散发着晴朗干爽的味道,好像刚刚在阳光下晾晒过,我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心底生出一丝淡淡的安慰。
还好,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可以让我随时退避安身的地方。
“囡囡啊,到底怎么啦,别吓外婆啊。”
外婆小心翼翼地坐到床沿,手试探地搭在我的肩膀上。
“外婆……”我翻个身,还没让她看见我的脸就钻进她的怀里。
她衣服上有熟悉的樟脑香味,身体好像又干瘦了些,手习惯性在我背上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
“囡囡啊,谁欺负你了?外婆帮你去出头!”
“外婆,只有你对我最好了。”我只想赖在她的怀里再也不离开。
外婆的手一顿:“怎么,和舜晖吵架了?”
听到那个名字我没有吱声,但身体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外婆倒舒了口气:“小两口吵架正常的很,男人嘛,又是那样的身家地位,总是有点火气的,你没听说过吗?床头打架床尾和,你花点心思把他从床头搞到床尾,肯定马上没事!哎,我就说你这个脾气,从小是又任性又没有城府,到了外面迟早是要吃亏,还好还好,外婆苦心钻研为你量身定做的全套御夫秘籍已经出炉了,来,外婆这就给你去拿……”
外婆刚一站起来就被我拉住,我把脸贴着她枯皱的手背:
“外婆,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离开绿葭了,我天天陪着你好不好?”
“傻小囡,几时变得这么孝顺了!外婆每天唱唱戏喝喝茶日子不要过得太滋润,哪用得着你陪!再说金莲二郎可都比你乖巧懂事多了,我乐得省心!”
“外婆你说谎!老太婆说谎也要被狼吃掉的。”我用了小时候一样认真又无赖的语气。
从懂事开始,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了我,我无所不能的外婆还是会坚定不移地陪伴在我的身边,鞍前马后地为我遮挡住一切人生路上的明枪暗箭。
外婆语气也放轻松许多:“你天天陪着我,你们家舜晖怎么办?你让人家一个人孤枕难眠啊!舜晖可是当着绿葭那么多人的面把你要去了,你还要外婆干嘛!你知道现在绿葭最流行哪句话?生女当如宁小岑!不知有多少好婆阿姨在后面红着眼睛羡慕哦,巴不得自己家的囡囡都有那样好的命!其实我是不好说,像舜晖这样的,就是戏里唱的叫才貌仙郎,普通的庸脂俗粉哪里配得上……”
每次听到那个名字,就像有一根又硬又细的铁丝在我心上紧紧地箍了一道,一匝一匝地缠进肌肤,嵌进肉里,我拼命地想要扯开,可是它却似乎已经生了锈与血肉粘在一起,一动就是硬生生撕裂般的痛。
“不要再提那个人!”我捂住耳朵叫了起来,想把那个名字和突然尖利起来地鸣叫一起阻挡住。
“怎么啦,囡囡……”外婆一下慌得不知所措。
“外婆,我难受,难受死了,你什么都不要再问好不好!”
我觉得心上已经被箍得密密匝匝没有一点缝隙,一口气被堵住了胸口吐不出来,说话费力到好像要窒息。
“好好好,不问不问,囡囡饿不饿,外婆去帮你弄点吃的?”
“我不饿,就是累,很累很累,外婆,你陪着我好不好?”
我紧紧攥着外婆的手,就像小时候在学校挨了骂受了委屈又不敢讲,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就特别想要她陪在床边。
好像每次,总是不出几天她就会找出那个欺负我的罪魁祸首,狠狠地连着他们家祖宗八代都一起问候到。
“好,不走不走,你睡一会好不好,外婆陪你,你从小有什么不开心睡一觉就忘了,来,盖上被子好好睡一觉,等醒过来外婆给你做灌汤小笼包。”
外婆手心里干燥的暖意似乎带着安神的作用,我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已筋疲力竭,闭上眼睛意识模糊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天色灰蒙蒙的,外婆看我睁开眼睛撸撸我的额头:“饿了吧?起来吃东西好不好?”
我摇摇头,胸还是堵得难受,什么东西都装不下。
“那再睡会儿。”
外婆上来帮我掖掖被子,头猛地向前一冲磕在我身上。
“怎么啦,外婆!”我从床上跳了起来。
“快加件外套,夜凉。”外婆立马抬起头,“没事,这两天有点头晕,天气忽冷忽热的,容易不舒服……倒是你,还难受吗?”
怪不得她刚刚脸色蜡黄不施脂粉,原来是不舒服了无心修饰,不过她一直自诩身强体健老而弥坚,记忆中也从未见她病病歪歪的样子,我倒也不是很担心,打起精神笑笑:“早没事了,外婆,我们下楼吃饭吧。”
“好嘞,你先换个衣服,我下去把汤热一热。”外婆塞给我一身干净的家居服,步子轻健地跑下楼去。
换好衣服手机响了起来,我神思恍惚找了一会儿才在角落的插座边上找到,原来外婆正用家里的一个旅行充电器在帮我充电。
是许久没联系的周蕊蕊,我受伤后只跟她说家里有点事,她也忙着去省会城市读公务员考试的培训班,平时最多在QQ上聊聊。
“死女人你在不在看电脑快上S大的校园网看看有你们那个万人迷院长的惊天大内幕还有你看看那个女的长得跟你真的好像好像嘿嘿我没别的意思啊你看了就知道了快快快!”
周蕊蕊呱呱呱的没有一个字的停歇,我耳鸣听得有些模糊,脑子却“哗”地一下清楚起来,冲到书桌旁打开电脑。
就是我白天在凌舜晖抽屉里看到的那些照片,虽然距离有些远,但是镜头的角度很清楚的显示出我和教授的脸。
边上配的文字触目惊心:斯文败类、衣冠禽兽、道貌岸然……大意是S大春风得意的某副院长、教授、博导私生活糜烂,趁妻子在国外公干时与自己的学生偷情,他借助妻子家族的背景攀上高位,却在妻子受伤瘫痪后不闻不问甚至丧心病狂地抛弃了她,导致她万念俱灰愤而自杀,还特别提到与他偷情的女生已经毕业并且已有婚约……
下面已经跟了几十页的帖子,或震惊或鄙视或愤怒或不愿置信或彻底幻灭,更多的则是要求动用群众的力量立即人肉那个无耻的“小三。”
密密麻麻不同大小不同颜色的字体仿佛无数爬动的蠕虫,轰的一下全部钻进我的脑子疯狂地噬咬,一瞬间我大脑像被掏空似的混沌一片。
手机又轰轰烈烈地响起来,我像从梦里惊醒,掐掉周蕊蕊的来电啪啪啪揿出那个名字拨了出去。
电话那头是无止境的忙音,仿佛他又回到一贯的冷傲漠然不屑一顾,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自己就要爆炸,对着话筒大喊了起来:
“凌舜晖,接电话,混蛋!只会在背后做这种龌龊的事情,有本事你就来明的!卑鄙无耻心理阴暗的混蛋!”
电话里依旧无声,我却听到背后外婆颤抖的声音:“怎么回事!囡囡,怎么回事?”
我想要关掉电脑已经来不及了,外婆一个箭步冲到屏幕面前,瞪大眼睛盯了许久,突然扭过头来抬手扇了我一个耳光。
“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从小我怎么教你的?你要跟你那个糊涂的妈一样自找死路啊你!
我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打我,她一边骂一边发抖,连嘴唇都在发抖,瘦弱的身体好像就要站不住。
我突然无助又很害怕,“哇”地一声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外婆,我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我和教授早就结束了!可是他不相信,是他在骗我,他一开始就在骗我算计我!”
外婆不住摇晃的身子突然怔住,一动不动地喃喃:“不可能,舜晖,他对你那样好,他答应过我会疼你爱你一辈子把你捧在手心里……上次他来绿葭找你的时候答应过我的!囡囡啊,快点找他去好好解释,外婆陪你找他,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都是假的!”我的眼泪不断喷涌出来,“那都是假的外婆!他恨我,他在报复我!现在他已经不要我了,彻彻底底不要我了!”
外婆面如死灰,还在不停地摇头:“不会的,你受伤的时候我听见他在你床头说的,只要你醒过来,他就一辈子再也不会放手,他爱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恨你呢!”
我泪流满面地惨笑:“是啊,他是没有放手,他一定要我生不如死才罢休,因为,他最爱的那个人,就是教授的妻子!”
“啊!”外婆五雷轰顶一样捂住了嘴巴,“作孽!前世作孽啊!”
我揪住外婆的衣服,所有的冤枉憋气都一股脑儿宣泄了出来:
“外婆,这次我真的没有任性,我去找他解释了!我求他原谅我,我告诉他我爱他,我想要用一辈子去补偿他的,可是他不要我,我怎么求他他都不要我了啊……”
“我的傻小囡!”外婆一把搂着我,眼泪不停地滴落在我的后背上,“他怎么能这样对你,怎么能这样对我的乖囡!这个杀千刀的,我不会让他好过,我马上找去他算账!”
外婆松开我就往门口走去,步子快得跌跌撞撞,等我擦干眼泪冲下楼去,只听见“咚”的一记闷响,外婆一头栽倒在高起的的门槛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