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阳王府,王爷左凤麟远赴连河督战,在两日前便己起程,王府上下的紧张气氛却并未消散。兵变一旦发生,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压制下来的,是以众人都拭目以待,想看看这个向来低调沉稳的王爷,到底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处理兵变这样事关国体的大事。
郗王妃正在用早膳,就听下人来报,说并州道质子洛九卿上门,请见两位世子。不由诧异地道:“洛九卿?不就是明秀嫁去的那个人么?明秀到并州,不过半年就染病身亡,王爷那时大怒,说要与洛府算账,怎么他如今还敢上门来?”一面看了看在一旁侍候的许侧妃。
许侧妃早抽抽答答的哭了起来,随即一跪在地,抱着郗王妃的腿痛哭道:“请娘娘为明秀作主!明秀死得离奇,她走了,我这个作娘亲的连最后一眼都看不到……我听并州回来的人说,这洛九卿性子暴虐冷酷,明秀必定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明秀好歹还是郡主,她也是王妃的女儿,还请娘娘也为妾身作主,找那洛九卿问个明白!”
原来许贵侍口中的明秀,便是庆阳王府的明秀郡主,三年前嫁往并州,不到半年便染病身亡。并州的人回报,只说郡主是血崩之症,不治而亡,而作为郡马的洛九卿当时在外征战,并没有只言片语过来,庆阳王十分恼怒,曾放言要派人去拿洛九卿,后来不知为什么没了下文。王爷曾经的掌上明珠——明秀郡主就这样被人们遗忘了,就像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人物。
郗王妃显然也想起了当年明艳动人的明秀郡主,虽然并非自己亲生,好歹比那黑女人生的孩子看上去顺眼得多,不由得面沉寒霜道:“若是王爷仍在府中,必定吩咐大棒子打他出去。可说来这洛九卿到底也是有封号的武将,我们也不可太过无礼。他既说是来寻玉官和思官,就让玉儿去安排吧。我吩咐玉儿仔细问问,看明秀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说。”
她有些不耐的对跪在脚边的许侧妃道:“起来吧。这样哭哭啼啼的,让我的心也烦燥了。若果是他的不是,还得看王爷的意思是怎么着。咱们这些内院的女人,能拿他怎么办?”又对着一旁侍立的小鬟道:“去,给我把车管家叫过来。”
月琅苑内,天色欲曙,晓露清霜,有着深秋特有的寒意。七里己早早起来练剑了。一轮剑法还没有施展完,就听到外院有人吵吵嚷嚷。七里皱眉,随意的问一旁洒扫的小厮道:“你去看看,外面出了什么事?”
那小厮忙的奔去外院看视一番,片刻回来道:“七里大人,是六世子过来月琅苑了,嚷着要见公子呢!”七里哦一声道:“来得可真够早的。”一面也只得忙到外院去看,果然左矅思带着两个亲卫正在院外,一眼看到七里便道:“七里,你来得正好。我不过要见一见五哥,这两个下人还推三阻四的,什么意思?可是五哥不想见我?”
七里忙上前道:“并不是他们要拦阻,只是公子到现在还没起身呢。若不然世子爷在外院稍坐,我这便进去通报?”
左矅思冷笑道:“这也怪了,向来这个时候应该起身了的,莫非昨天夜里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只问你们,天喜本是我的人,昨天在那西围子猎场,五哥不做声不出气的便带了她走,什么意思?”
七里抬起头,似笑非笑的道:“回世子的话。天喜姑娘说了,她并不是谁的奴婢。而且公子是好意,想带她去见爹爹,她这才肯和我们走的。若不然,她早就自己离开了。”
左矅思面色有些难看起来,昨日杜显回到府中,他发现天喜并没有跟着回来,立刻问她去了哪里。杜显自然据实以告,但杜显并不知左矅玉用的什么理由能让天喜跟他走,也不知矅玉带着她去了何处,是以也只说天喜是被五世子强行带走的。
当时一听,左矅思便怒不可遏,立刻要到月琅苑来找矅玉。谁知傅青鸾回来后便一直在他身旁,缠着他问王府和宫里的情况,打听太子妃的事情,他一直没办法脱身。好不容易捱到她离开,己是入夜,他立刻带着杜显气势汹汹来到月琅苑,左矅玉根本就不在府内,他扑了个空。是以今日还没亮他就又找了过来。
他看着眼前七里白衣小剑,面庞阴柔秀美,再配上这副欠抽的淡定表情,简直是又一个左矅玉,越看越觉得可恶,不由冷笑一声道:“她想走?这可还由不得她。别以为藏在你们这里就没事,让她出来,跟我回听风苑!”
七里慢条斯理的收起软剑,看着左矅思道:“世子也应该知道,天喜姑娘并不是府中的奴婢,她也从不认为自己是属于谁。小王爷凭什么要她跟你走呢?况且天喜自己也说过了,她己没有地方可去。公子这才好心收留她的。”
左矅思一时无语,只得提高声音,烦躁地道:“我早说了,由不得她!我不找五哥,你只让她出来见我!若她不肯出来,我便亲自进去找她,我看谁有胆子拦着我?”七里忙道:“自然没人敢拦着您。世子息怒,我这便去叫她,世子请稍等。”一面往内院走去。
矅玉听得外院吵嚷,早起了身道:“七里,外面出了什么事?”七里进来服侍矅玉洗濯,便将左矅思过来的事说了,矅玉笑道:“他来得正好。若是不过来,我还要带天喜过去寻他呢。”一面七里己手脚麻利的替他梳了发,矅玉笑道:“走,我们过去看看,外面这样吵,她到底醒了没?”
天喜自然是睡得极沉的。昨天凌晨方回到王府,七里便安排她睡在月琅苑内院的厢房。她想着发生的事情,一时想到矅玉说明早便可以让她见到爹爹,绝对不会再有意外。她是相信矅玉的,只是想到已经发生的变故,心内难免有些不安;一时又想到矅玉怜惜温柔的神情,渐渐觉得那阵若有似无的木柏松香气息又在鼻间萦绕,不免也是心乱如麻,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鸡鸣时分,方才勉强睡了。
听到外面轻轻的叩门声,她迷迷瞪瞪的坐了起身,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就听七里的声音在门外道:“天喜,你起身了么?”天喜趿拉着鞋子便去开了门,她本来只是和衣而睡,此时除了头发略乱些,也没有什么大不妥。
她一眼看见左矅玉也在外面,想到自己衣冠不整,立刻窘迫起来,忙的用手理着自己的头发,矅玉己一步跨了进来,含笑看着她道:“不急。你这手臂昨晚刚受了伤,这十日暂时不要做这些要抬臂的姿势,比如梳头,倒水,举东西什么的。这梳头发,就让七里帮你吧。”
七里一愣,脸上便显出些不情愿的意思来,不要说为女子梳头了,他几时曾侍候过别人?左矅玉看他一眼,嗔怪地道:“怎么你不乐意么?罢了,都是我宠的你。你去拿梳子过来,我帮她便是。”一面伸出修长莹润的手,抚上天喜黑亮的发。
天喜吓得一哆嗦,七里也不由打了个寒噤,忙的去拿了梳子过来道:“不必了,公子,还是我来吧。”左矅玉却不由分说的接过梳子,示意天喜到绣墩上坐下,一笑道:“我这里没有女子用的妆扮之物,只得将就了。”说话间己轻轻将她的发辫散开。天喜一头乌发油亮,他很顺利便一梳到底,一双修长的手如穿花之蝶,迅速帮天喜挽了个简单的双环髻,一眼看到窗边花台上摆着盆紫心寒兰,顺手便折了两支下来,细细的替她簪在发间。
七里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来不知公子会梳头,而且还梳得这样好;这是什么时候学来的?貌似自己从来没离开过公子。他也应该没有为别人梳过头发吧?天喜更是吓呆了,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未几矅玉停下手来,仔细的端详了天喜一番,轻笑道:“好看。”
天喜眼里泛出水色来,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他。见她这次不像发呆,有了些羞怯的样子,矅玉唇角微挑道:“我是说这紫心寒兰。”
七里噗地笑出声来,天喜僵住,面色通红,左矅玉微弯下身子,俯向她道:“我再仔细看看?人么,倒也还不错。”一面又是微微一笑,天喜再一次呈现木僵之态。七里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傻妞儿也太呆笨了些,又不解风情,她这个样子摆明了就是让公子折腾的,公子怎么忍心怎么就忍心嗷嗷?他只得小声提醒矅玉道:“公子,六世子还在外院等着呢!”
矅玉一笑道:“不妨,让他多等片刻。你去打水来,她还要洗脸呢。”
七里情知公子又在想着法子磨六世子的性儿,倒也见怪不怪,应一声便去了。
天喜听到七里说话,这才自尴尬中回过神来,立刻道:“矅玉公子,我不想见他。他几次三番的骗我,而且,而且他嘴上不说,心里总是把我当奴婢看的,我能感觉出来……”
矅玉仍是笑道:“你莫要着急。听我说说事情的经过,见不见他,还是你自己说了算:昨日你和七里去探监,不是听说庆阳王府的人带了你爹爹走么?可是父王早在两天前己动身去了连河督战,是以昨天带走人的事,父王并不知情。父王临走时,因边关凶险,怕遭不测,己将他的随身圭玉赐给六弟;依我看,你爹爹现在定是在六弟手中。”
天喜激动地站起身来道:“原来是他!我就知道……他把爹爹弄到哪儿去了?这我可要去问问清楚!”一面看矅玉的脸色,矅玉向她微点了头,天喜才忙的往外走去。
果然左矅思正在外院烦躁地转圈,眉心都皱在一起,看到天喜毫发无损的走出来,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却立刻又绷起脸道:“你好大的胆子!怎么一声不吭的就走了?亏得杜显那个时候还冒着风险,到处去为你去找水喝!这一路到上京,我们也对你不薄,你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些?”
天喜这才想起杜显来,想到自己因为急着要去见爹爹,没和他打招呼便走了,确实有些说不过去。此时见杜显并没有跟在身后,便再没有一些顾忌,颇有些恼怒的对左矅思道:“我不知好歹?好吧,小王爷确实待我不薄,一路上动不动就用绳索缚着我;好不容易到了上京,还把我关在后山;一直骗我说没打听到爹爹的消息,矅玉公子好容易帮我找到,你们又先一步将人转到别处。我和爹爹一直住在绿萝山中,他就算想杀人,杀的也不是你,你掺和个什么劲?你们把他弄到别的地方,是想把他害得更惨么?还是想治他的诛族大罪,连我也一起杀了?他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这般害他?”
左矅思只道她向来安静沉默,不想突然说出这么多话来,而且句句有理,顿时面色大变,片刻才反应过来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一面看向她身后的矅玉,语气己极为不善。
天喜知他所指的是矅玉,不由气极道:“谁能教我?事情都这样了,我还能看不出来么?我爹爹名叫摩列罗,昨日还在京都刑狱司的大牢中,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刚好被人带走,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你敢说带走他的,不是你?”
左矅思面色阴沉如水,半晌才道:“人确实是我带走的,可是……”
天喜打断他的话道:“你不用多说了。既然人在你这里,马上带我去见他。你再说别的什么话,我都是不肯相信的!”
左矅思暗咬了牙,头上青筋几要暴出来。他早就知道天喜性子倔强,不通世理,却也并不乏聪明。是以他也想到,如要留她在身边,不能再过多欺瞒于她,却也不能用强硬的手段;在意外得知天喜爹爹的确切消息后,他一瞬间欣喜若狂,不顾杜显的劝阻,立刻便拿了父王刚刚赐给他的圭玉,到刑狱司中要人了。
在他想来,天喜若是知道,是他将爹爹从陆西亭那个酷吏手中救出,她定会感激涕零,进而对他的看法有所改变,也不会再一心想躲开他了。尽管他依然会将摩列罗送去兰台令衙门,那可比在陆西亭手中要好太多。
他自己不方便出面,便托给父王的亲卫车慎去办。车慎带着人,果然很顺利的就带回了那个昆仑奴摩列罗。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乍见到摩列罗的时候,他还是吓了一跳,这人己被折磨得体无完肤,而且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像是马上要断气了。左矅思不敢多折腾,立刻让人为他请医延治,谁知府中医官都纷纷表示这摩列罗己药石难进,除非大罗神仙来,谁也救不活他了。
左矅思傻了眼。摩列罗不过一介黑奴,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可是这事没法跟天喜交待。他想到一路上,若不是因为这个虚无缥缈的消息,天喜根本不会跟他们来到上京;若是天喜知道他爹爹快死了,不知会有多伤心呢。他更不确定,天喜看见摩列罗那遍体鳞伤的样子,会不会迁怒到他身上来。是以他此时竟有几分踌躇,天喜见他这幅样子,心中疑惑陡生道:“还是你把他怎么样了?嗯?”
左矅思一惊,立刻大怒道:“说你不识好歹,果然没错!我能把他怎样?你若要见他,就只管跟我来!”一面己气呼呼的在前面走了,天喜连忙跟了过去。左矅玉看他离去的方向并不是要出府,就知道矅思竟带了摩列罗回来王府,不由的摇一摇头,轻叹了口气。
果然左矅思带着天喜,竟是直奔他自己所住的听风苑。天喜在门前便疑惑的停了脚步道:“你可莫要再哄我。我爹爹不是犯人么,怎么会在你这里?”
左矅思见她踌躇不前,不由怒极反笑道:“你若不想进去,就算了,你依旧回那边月琅苑去,慢走不送。犯人呆在哪里,现在可是我说了算。”一面甩着袖子进去了,天喜犹豫片刻,还是跟了进去,刚走过洞门,就看到杜显匆匆走了过来。
天喜一见杜显便低了头,心中难免愧疚。杜显却似没看见她一般,有些焦急的对左矅思道:“世子爷,你硬要将他弄回府来,现在可出大事了!”
左矅思讶然道:“怎会有事?稍后我们马上会便将人送去兰台御史那里;你昨天也说了,陆西亭瞒之不报,必有隐情,只要我们在他来查问此事之前送走,便无碍了。”看一眼天色道:“此时刚放亮,还早得很呢,待天喜看一眼再送走,定不会误事。”一面看了天喜一眼,意思是:看吧,我这次可没有骗你,这般辛苦的弄到王府中,可全是为了你,让你能见着爹爹一面呢!
杜显紧抿了唇,片刻凑近他耳边低声道:“公子,那摩列罗死了。”
左矅思惊得一跳三尺道:“他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天喜也吓得冲上来拉着杜显的衣袖道:“谁死了?你说谁?”
杜显看她一眼,带着些怜悯之意道:“没错,天喜,就是你爹爹,摩列罗。”
天喜抓着他衣袖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她看着杜显,不能置信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我爹爹他,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