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洛九卿此时生出了一点小心思。
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两个人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见面,各自会有什么反应。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出,他对于左曜玉和天喜,甚至于对他们之间这种晦暗不明的关系都起了些好奇之心,他开始关注天喜的一切。因此看一眼身边的天喜,他并没有打算将左曜玉即将要过来的事情告诉她。
天喜站在他身后,不住的跺着脚,一张冻得红扑扑的小脸缩在灰狐皮的帽子下,只剩了双黛色而灵动的双眸在外面。她此时穿着一身男子式样的藏锋裘,显得分外粗大。这是方才出门时陆东峦似无意的提了一句,洛九卿才想起让她穿戴上这些,而他自幼生于并州苦寒之地,素不畏冷,自是也没有想到这上面来。
他几乎从昨日才意识到,天喜是个女子,而女子对他而言是一种陌生的物种,他从来不曾体会她们与自己的不同。天喜本就和男子一样强悍孔武,他自然也从没有感觉留她在身边有什么异样,直到昨天看到她那样气息奄奄的倒在雪地里,亲耳听到她梦中的呜咽和悲伤,他的心里才开始涌起一丝异样的情愫。
他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也很不愿意去想。在他认为,自己不应该在这些事情上多费神思,这是伤春悲秋的怨女和浮浪的纨绔才会津津乐道的东西,而他是一个要做大事的人,不屑在这些琐碎无用的事情上多费心思。就算这几日时而开始留意天喜的一言一行,他也不愿再往深处想。他从来不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他的身心都早己被鲜血浸染,因而常年的冷漠,冷漠到不近人情。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的掐断了自己的这种想法。就连自己此刻生出的这点心思,他也立刻感到羞恼,觉得自己此刻简直和那些人没什么两样。于是他立逼着自己做出光明正大的行为来,就是堂堂正正的带了天喜过去见他。他们到时候是什么情状,与他无关,自己到时也根本无须在意。
想到这里,他便唤了一声天喜的名字,这才发现天喜早己不在身旁。陆东峦有些疑惑地道:“九公子在想什么呢?朱将军听说天喜就是精于小阵法的人,早带了她先走了。这个朱将军也真是好笑,愣是没有看出天喜是个女孩儿,还一口一个小兄弟叫得亲热。我就顺口一诌,只说她是公子麾下的一员小校。方才可还是九公子同意了他才带她走的呢!”
洛九卿这才发现自己方才走神走得太远,一时面上便有些懊恼,陆东峦见状忙道:“不如我们先过去吧,左曜玉在那边小树林子里等着呢。就让天喜在这边呆着,我们说完事情再过来找她。”洛九卿远远看过去,一片银甲铁衣中间,天喜一身黑色的藏锋裘衣分外醒目,正在场边和朱汉章比划谈论些什么,手中竟己是握了一面小小的令旗。
洛九卿收回心神,这才淡淡道:“我们先过去吧。”
陆东峦却又有些犹豫的停了步子道:“左曜玉约我们在那边小树林子里见面,林子密矮,我们也不能骑马进去,我们两个惯用的长刀重剑也施展不开。公子不担心其中有诈么?“
洛九卿看他一眼,傲然一笑道:“我向来就说你想得太多。我们施展不开,他们就施展得开么?要说防备,这也正是他防备我们的地方,怕我们有什么动作才是真的。依我看来,必是今天要商议的事情关系重大,所以他要做得隐密一些。我只是没想到,连禁卫军的朱汉章将军也是他的人,这左曜玉还真是好手段。”
雪野茫茫,远远的只有校场那边传来阵阵喧嚣声浪。两人慢慢往校场一旁的小树木子里走去。陆东峦悄悄地道:“这样的天气,跟着我们的那些人不知该躲到哪里才好呢!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洛九卿冷笑道:“就是看见了又怎么?朱将军是正大光明的请我过来察看,而且左曜玉既然亲自过来,这边的场面肯定早就清理好了,我们不用理这么多。”
两人一头钻进小树林了里,就有积雪不断从树梢扑扑簌簌地落下来,原来是几只松鼠飞快地从林梢跳过。陆东峦摸索着落到脖子里的雪,打了个寒噤,有些埋怨地道:“这样的天气,冷也冷死了,干嘛挑这个时候见面?像上次一般约九公子在鸳鸯楼上喝茶吃酒,不是又惬意又方便么?”
洛九卿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惊疑地道:“你上次不是听到那些流言么?我现在想到了,那天还真是有些不对劲。”
陆东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什么流言?”
洛九卿深皱了眉道:“上次左曜玉请我饮酒时,那座上作陪的几个男子都怪异得很,一个个长得虽然俊俏,却没有半点阳刚之气,还个个穿得是纱绡绫缎,花里胡哨的。那是些什么人?”
陆东峦忍不住笑道:“这也只是九公子才会不知道了!依你说的那样的男子,必定是留芳馆的小倌。”看着洛九卿面露疑惑之色,他干脆解释道:“女子以声色供世人之娱,称妓;若是男子出卖色艺,便称小倌。”
洛九卿疑惑地道:“男子也有出卖声色的?那是什么人会去光顾呢?若说是女人,那未出阁的女子先就不能,嫁了人的若再去找这些人,让夫家知道了,定会一顿打死!”
陆东峦见自家公子今日竟主动说起这个话题来,而且全无顾忌,虽然觉得怪异,也只得笑着回答道:“哪里,公子没有听说过分桃断袖,抱背之欢吗?我听人说在上京,男风是极为盛行的,就连当今圣上跟前,不还有个柳敬言大人么?”
洛九卿在这种事情上虽然迟钝,但是听陆东峦这样一讲也就明白了,不由得生出几分恼意道:“好个左曜玉,为了遮别人的眼,竟让我也背了这样的名声!”
陆东峦不由失笑道:“九公子向来是心胸开阔之人,何必计较这些小事?再说事情都过去了,清者自清,公子方才自己也说了,不过是为了遮别人的眼嘛!”洛九卿不再说话,自觉仍是余怒难消,认为左曜玉做得太过,尽管连他自己也明白,这确实只是小事。
不过走了几十步远,就见一丛矮松林后走出一个人来,穿一身银纹暗花的白色绸面长袄,依然是两绺黑亮的长发垂在耳旁,细长的眸子衬着雪色,愈显得妩媚清冷,正是七里。洛九卿向他看了好几眼,因为只觉得他这身装扮眼熟,七里却认为他是要找自己的麻烦,于是绷着张脸,只做不认识他的样子,冷冷道:“公子己在此等候多时了,洛将军请吧!”
说完,他便径自转身往树丛后走去,洛九卿和陆东峦只得跟上。看着他的背影,洛九卿终于反应过来,天喜那天回来也穿了一身这样的棉袍,而且两人的背影看上去极为相似。他不由的又乱七八糟想了起来,却听前方左曜玉温和清越的声音道:“洛将军终于来了。”
左曜玉正身形挺拔的站在雪地里,脚下是一双高底木屐,披着白狐斗蓬,头上是白貂绒的帽子,玉白的脸陷在雪色的皮草里,竟似泛着一种莹洁的光芒。美目流转,顾盼间光华滟潋,他轻笑道:“这样的天气到野外来谈事情,确是不太合适,不过也是没有办法。我本身就极畏寒冷,大雪的天气从不肯出门,所以将军今日应该能看到我的诚意。”
洛九卿淡淡地道:“既然如此,世子但请明言。”
曜玉微敛了笑意道:“将军是个爽快人,如此我便直说了。和将军的遭遇类似,前几日父王在返京途中亦遭遇刺杀,幸好当时有郗家二表哥在旁,才得以保住性命。这也还罢了,只是听说陈郡景林山附近,又有天师道的余孽作乱,声势甚大,己纠集了上万人。为首之人名叫施常锦,据说正是当年沂安之乱时贼首崔葛的妹夫。这施常锦仍是借天师道之名,大开神坛,蛊惑乡民,半月前己占据了景林县的府衙。朝中己下了旨,命郗家二表哥带着返回淮南的那四万兵士绕道陈郡,诛灭反贼。”
左曜玉所说的郗家二表哥,洛九卿知道,正是郗春久的二弟郗知秋。前番正是此人带领淮南四万兵士前往并州增援。至于后来的连河兵变,淮南兵士和并州军几乎要闹僵,还各自死伤数十人,和此人也脱不了干系。这也是一个刁滑的主,并不比东院的郗春久容易对付。
而庆阳王到连河督军以后,在表面上很快消弥了两军的不和,倾力对敌。不过一场大战之后,连河对面的北齐便很知趣的退兵了。庆阳王功德圆满,接到回京的旨意后便立刻和郗知秋带了这四万余人离开并州,谁知半路竟遭遇刺杀,刺客神出鬼没,于万军中刺杀主将似入无人之境,幸好郗知秋在一旁,庆阳王才幸免于难。
庆阳王惊魂未定,又接到让他们绕道陈郡剿灭叛军的旨意,心里便不是一般的惊疑,于是几封急信很快到了上京,要找曜玉商量事情。老王爷一身在外,京中的消息不太能知道,直以为是朝局有了什么变化,十分急迫的要求左曜玉把京中的详细情形告诉他。危急时刻,他能指望的似乎也只有这个继子。
洛九卿闻言陷入了沉思之中。淮南军撤出并州,对他而言是一个好消息,但是景林郡的叛军又起,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此他只是等着左曜玉的后话,并没有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
曜玉果然又道:“说起景林县,正是在陈郡和沂安两郡交界的地方。此地民风彪悍,极难管束,两郡官吏常常相互推诿责难,连赋税也常常难得收齐,不怪得叛军能在这里成了气候。只是不管怎样,现在正是冰雪封冻时节,粮食缺少,行动不便,叛军为何会偏挑这个时候起事呢?而且陈郡自有兵马驻守,为什么朝中偏要派淮南的这些人去平叛呢?”
洛九卿果然也想到了蹊跷之处,不由看向左曜玉。曜玉也看他一眼,这才轻声道:“依我想来,有两个可能:一则父王并不信任我,所以发到上京的这些急信,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应该知道,他发出的信落到我手上之前,一定会有别人看到,所以他所询问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也可以说,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他在掩饰自己真正的想法。”
顿了顿,他又道:“容我大胆一想,景林县的叛军,很可能只是一个幌子;天师道前几年被刘炜将军剿灭,余者己逃窜到了东南沿海,不可能有余党能在景林这样一个山中小县再成气候。即便有,也不可能有上万人这样大的阵势。所以……”
洛九卿深遂的眸子看向他,终于接着道:“所以,郗知秋剿灭乱军是假,带淮南四万余人趁机进驻景林是真?”
曜玉正色道:“然。景林县离着京城不过三百余里,淮南四万人驻在景林,以他们平原行军惯有的速度,最多一日一夜便可奔袭至上京。如今皇上沉疴病重,眼见是不得好了,朝臣们己在拟就太子即位的诏书。在这个节骨眼上,郗氏以平叛之名,陈兵数百里外,而且他们那边还有一个老当益壮的庆阳王爷,你说他们会有什么用意?”
洛九卿想了一回道:“你的意思是说,郗家打算再次发动政变?这还是说不过去。今上本来就是由郗家拥立,朝纲向来也以由郗氏为首的几大士家把持。皇上若是殡天,太子顺理成章即位,太子固然天资有缺,士家们掌握起朝政大权来,不是更加的肆无忌惮么?说到底,现在士族和皇权到底还是呈分立相持之势的,谁也奈何不了谁。”
曜玉淡淡一笑道:“你说的没错。郗同知和长子郗春久,自然是希望太子能顺利继位,那样他们在朝政上会更加如鱼得水。可如果郗家内部也出了乱子呢?”
洛九卿面上终于闪过一丝讶然,曜玉一笑,又道:“有些事,将军可能还不知道。我这大表哥和二表哥,向来极为不和。两人都是精明强干之人,谁也不会服了谁。奈何郗春久是长子,所以袭了爵位,郗知秋心内不平,于是趁着上京要派质子,便只说郗春久才是郗家的主心骨,让郗春久做质子最合适。郗春久不得己被困到上京,也是十分恼火,于是又奏请朝廷,让郗知秋带人到连河增援。郗知秋为了向朝廷示警,这才弄出了兵变的事情。两个人也算是斗红了眼了。”
洛九卿啊一声道:“原来如此!”
曜玉看他一眼,又轻声道:“我此时专要和将军说说郗知秋这个人。他本就是不甘居于人下的,既然他不受郗同知重视,又处处被郗春久排挤,他一定会有所行动。依我看来,他很可能和父王己达成了协议,就是用淮南的这四万兵力逼宫。他在等待机会,只要皇上一死,太子继位,他就有可能挥兵进京,副退这个痴傻的皇上,效法当年他的父亲所为,拥立庆阳王。而他自然也就在家族的争斗中取得了绝对的胜利。这就是父王和他一起留在景林的最根本的原因。”
洛九卿深皱了眉道:“我还是不明白,他既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做皇上?”
曜玉一笑道:“自己做么?首先是名不正言不顺,当年曹孟德篡汉,可是直到死也没能做成,后来他的儿子才能做皇帝;此事若太过急进,便算是乱臣贼子,很为天下人不容;这二来么,做这乱世的皇帝,还真不是一件省心的事,内有世家擅权,外有诸强并立,如今就算拉你来做,你难道就愿意?我看还是做权臣省事得多!”
洛九卿不由大笑起来道:“你这话说得很是。可是,”他看一眼左曜玉,突然变了语气,冷冷道:“你何不和我说明白,你自己的打算呢?”
曜玉仍是笑意盈盈道:“我本来是一个闲散之人,不应该劳心劳力来管这些事情。可是真不管,我的心里又很不平静。直说了吧,我不想父王登上这个位子。别人也还罢了,只有他,他若想坐这个皇位,便是痴心妄想!”
洛九卿一愣,曜玉又接着道:“我的意思,不但他不能做,那个傻太子更不用做了。我心里自有适合坐这位子的人。到时我不但要让世家不得擅权,而且还要北定中原,收复失地;若是渡连河北上,洛将军便是我朝柱石;我愿以倾国之力相助将军!总而言之,我要做的,是还天下一个不受世家挟制的左氏皇朝,也是要交给左氏子孙万代一个安宁清净的天下!”
洛九卿冷笑一声道:“这样说来,还是你自己想坐这个位子了。你有自己的野心和成算,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曜玉仍是带了笑意看向他道:“你以为我要指望你么?你如今不过一介质子,所拥有的不过身边这一二十个亲卫,你能帮到我什么?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并不想坐到这个位子上,而是我心中己有一个合适的人在,这人便是我那六弟,曜思。”
洛九卿彻底愣住了。